《雪覆旧庭筠》月亮没睡醒

123、宴中叙

　　新娘被喜娘搀扶着，凤冠霞帔，红盖头遮面，在一众女眷的簇拥下，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虽看不清面容，但那窈窕的身姿与轻快的步伐，依稀还是当年那个天真娇美的慕容家小姐模样。

　　拜堂仪式在正厅举行，萧庭筠与沈惊澜并未前去观礼，依旧留在偏厅。听着外面传来的“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的唱喏声，以及宾客们的欢声笑语，沈惊澜帷帽下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礼成之后，喜宴正式开始。宾客们移步宴客厅，觥筹交错，热闹非凡。萧庭筠与沈惊澜被安排在靠窗的一桌，同桌的多是些不相熟的商贾之人。

　　萧庭筠细心地将菜肴中过于油腻或生冷的挑开，只将些清淡软烂的夹到沈惊澜面前的碟子里。沈惊澜隔着帷帽，小口地吃着，动作优雅，与周遭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江湖氛围格格不入，却也未惹人怀疑，只当他身子弱，习性如此。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慕容明难得地露出了笑容，端着酒杯四处敬酒。当他走到萧庭筠这一桌时，目光在戴着帷帽的沈惊澜身上停留了一瞬，那双孤僻多疑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但随即便被笑意掩盖。

　　“萧老板远道而来，招待不周，还望海涵。”慕容明举杯道。

　　萧庭筠起身，以商人的客套语气回敬：“慕容家主言重了。祝新人百年好合，慕容家生意兴隆。”

　　两人对饮一杯。慕容明意味深长地看了萧庭筠一眼，低声道：“江南春好，但风浪有时也不小，萧老板与令弟还需多保重。”说罢，便笑着转向下一桌。

　　萧庭筠心知，这老狐狸认出了沈惊澜，只是心照不宣而已。他重新坐下，看向身侧的沈惊澜，见他帷帽轻动，似乎也听到了慕容明的话。

　　宴席进行到一半，新郎新娘前来敬酒。到了萧庭筠这一桌，慕容雨隔着盖头，声音带着新嫁娘的羞涩与喜悦：“多谢萧老板前来。”

　　萧庭筠笑着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当他的目光落到一直安静坐着的沈惊澜身上时，微微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举杯道：“也祝……萧公子身体康健。”

　　沈惊澜隔着轻纱，看着眼前这一对红衣新人，看着慕容雨那即便隔着盖头也能感受到的幸福气息，心中一片平静。他极轻地举了举面前的茶杯，算是回应。

　　敬酒过后，新人离去。宴席又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方才渐渐散场。

　　萧庭筠扶着沈惊澜，随着人流走出别业。春日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融入那一片暖融融的暮色之中。

　　回到别院，沈惊澜似乎真的累了，褪去帷帽和外袍，便靠在榻上闭目养神，脸色比出门时更苍白了几分。

　　萧庭筠替他盖好薄被，坐在榻边，轻声道：“累了便睡会儿吧。”

　　沈惊澜却缓缓睁开眼，望着窗外最后一抹晚霞，忽然极轻地说了一句：“这样很好。”

　　萧庭筠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他指的是慕容雨的选择与这场平淡而真实的喜宴。他握住沈惊澜的手，柔声道：“是啊，很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归宿。”

　　沈惊澜没有再说话，只是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然后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窗外，江南的春夜，温柔而静谧。

　　一场喜宴，见证了故人安好，也映照出他们自己那无法言说、却深沉如海的相守。

　　在杭州别院又休整了两日，待沈惊澜因赴宴而损耗的精神稍稍恢复，车队才开始启程返京。

　　回程的路，依旧走得舒缓。江南春色正浓，萧庭筠似乎想将这份温软明媚多留住几日，并不急于赶路。他们甚至绕道去了姑苏，在运河上乘了一回乌篷船，听了半日吴侬软语的评弹。

　　沈惊澜的精神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能靠在船窗边，静静地听上片刻那咿咿呀呀的唱腔，看着两岸临水而建的白墙黑瓦，以及石桥上往来穿梭的行人；坏的时候，便只能昏昏沉沉地躺在车中，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萧庭筠的心，也随着他的状态而起起伏伏。他深知，这般出游看似闲适，实则对惊澜孱弱的身子仍是负担。可他也贪恋着惊澜偶尔望向窗外时，眼中那一点点不同于深宫死寂的微光。

　　这日，行至一处名为“栖霞镇”的江南水乡，正值细雨蒙蒙。如丝的春雨笼罩着小镇，青石板路被洗得油亮，屋檐下滴落着串串水珠，远处的石拱桥和乌篷船都模糊在雨雾里，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萧庭筠见雨势不大，便命车队在镇上一家干净的客栈住下。他扶着沈惊澜在临河的客房窗边坐下，推开木窗，湿润清甜的空气顿时涌入。

　　“斜风细雨不须归。”萧庭筠看着窗外烟雨迷蒙的景致，低声吟道，随即笑了笑，“我们便在此处多住一日，等雨停了再走。”

　　沈惊澜没有反对。他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朦胧的雨景，目光有些空濛，不知在想些什么。细雨打在河面上，激起无数细小的涟漪，也仿佛敲打在他沉寂的心湖上。

　　萧庭筠沏了一壶热茶，递到他手中。温热的瓷杯驱散了些许指尖的凉意。

　　“还记得我们年少时，也曾幻想过，有朝一日能抛开一切，寻一处风景秀丽的地方隐居吗？”萧庭筠在他身旁坐下，语气带着追忆。

　　沈惊澜眼睫微动，极轻地“嗯”了一声。那是太久远的梦了，远得如同上辈子的事。那时的他们，一个是大将军之子，一个是太傅公子，前程似锦，何曾想过日后会经历那般家破人亡、颠沛流离。

　　“如今……”萧庭筠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虽不能隐居，但偶尔能与你偷得浮生半日闲，看看这烟雨江南，我也心满意足了。”

　　沈惊澜转回头，看向萧庭筠。雨光映照下，萧庭筠的侧脸轮廓分明，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看向他的眼神，却依旧温柔而专注。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窗外雨声淅沥，屋内茶香袅袅。
　　这短暂的、偷来的江南春日，如同一个美好而易碎的梦。

　　良久，沈惊澜才极轻地开口，声音被雨声衬得有些模糊：“该回去了。”

　　回那个象征着责任、权势，也禁锢着他们命运的皇城。
　　萧庭筠心中蓦地一涩，握紧了他的手，点了点头：“好，等雨停了，我们就回去。”

　　他知道，惊澜说得对。他们身上背负着江山社稷与未尽的承诺。这江南的烟雨与温情，终究只是旅途中的一场幻梦。

　　梦醒了，路还要继续走下去。
　　只是不知，他还能陪着身边这人，走多远，走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