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旧庭筠》月亮没睡醒

110、雷霆怒

　　昭熹元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年关将至，建安城内却因前朝遗留的诸多问题与新朝施政带来的阵痛，依旧笼罩在一片肃杀与不安之中。虽有萧庭筠的铁腕镇压与文若谦等人的竭力□□，但暗处的魑魅魍魉，从未真正消停。

　　紫宸殿偏殿内，依旧是炭火融融，药香袅袅。沈惊澜的身体在许寒山的精心调理与萧庭筠的寸步不离守护下，勉强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他依旧虚弱，大多数时间都在静养，精神好些时，会看看书，抚抚猫，或是与萧庭筠说几句闲话，对外界的一切，都表现出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这日午后，一名名唤“秋纹”的宫女，端着一个小巧的紫檀木食盒，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她是近日才被拨到紫宸殿伺候的，据说原是浣衣局的，因手脚麻利、性情沉静，被管事嬷嬷举荐上来。她将食盒放在外间的黄花梨束腰圆桌上，轻声道：“沈公子，这是御膳房新制的杏仁酪，最是温润滋补，请您尝尝。”

　　沈惊澜正半倚在暖榻上，花生蜷在他手边打盹。他闻言，目光并未从手中的书卷上抬起，只极淡地“嗯”了一声。

　　秋纹见状，便小心翼翼地将那碗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杏仁香气的酪羹从食盒中取出，置于桌上，又摆好了配套的玉匙，然后垂手退至一旁等候。

　　殿内安静，只余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花生均匀的呼吸声。

　　过了片刻，沈惊澜似是看完了那一页，才缓缓放下书卷，目光落向那碗杏仁酪。他并未立刻起身，只是静静地望着。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细腻的白瓷碗上，映得那酪羹愈发莹润。

　　然而，就在他目光停留的刹那，他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眸子，几不可察地微微眯了一下。一丝极其微弱的、迥异于杏仁清甜的异样气息，混杂在那浓郁的甜香之中，如同毒蛇吐信，悄然钻入他敏锐的感官。

　　那是……“锥心”？此物混于甜食之中极难分辨，毒性缓慢而阴损，初时只会令人精神倦怠、食欲不振，如同寻常虚弱，日久则深入脏腑，损及心脉，于无声无息中取人性命。若非他被许寒山以百草淬炼过嗅觉，又曾精研药理，恐怕也难以即刻察觉。

　　竟有人将手伸到了这紫宸殿内，伸到了他的膳食之中。目标是他？还是想通过他来动摇萧庭筠？

　　沈惊澜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面上却依旧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淡漠。他甚至没有看向那碗杏仁酪，只是抬手，轻轻抚了抚花生的脊背。

　　“撤下去吧。”他开口，声音平淡无波。

　　秋纹闻言，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连忙上前，恭敬道：“公子，这杏仁酪是御厨精心熬制，最是暖胃安神，您多少用一些吧，不然陛下问起……”

　　“我说撤下去。”沈惊澜打断她，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意。他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扫过秋纹低垂的脸。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内里。秋纹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竟不敢与他对视，慌忙低下头，应了声“是”，手脚利落地将那碗几乎未动的杏仁酪收回食盒，端着退了出去。

　　待秋纹的脚步声消失在殿外，沈惊澜才缓缓靠回引枕，闭上了眼睛。指尖在柔软的狐裘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良久，他睁开眼，对侍立在角落的另一名心腹宫女吩咐道：“去请陛下过来，就说我身子有些不适。”

　　那宫女是萧庭筠精心挑选、家世清白可靠之人，名唤“云岫”，闻言神色一凛，不敢怠慢，立刻领命而去。

　　萧庭筠正在御书房与文若谦、韩冲等人商议开春后北境边防与漕运整顿事宜，听闻云岫来报，说沈惊澜“身子不适”，心中顿时一紧，立刻中止了议事，起身便往紫宸殿赶。文若谦与韩冲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也连忙跟上。

　　踏入偏殿暖阁，只见沈惊澜依旧靠在榻上，脸色比平日更苍白几分，眉心微蹙，似是强忍着什么不适。花生不安地在他脚边踱步。

　　“惊澜！”萧庭筠几步上前，握住他微凉的手，急声问道，“哪里不适？可传了许先生？”他转头便要命人去请许寒山。

　　“不必劳烦先生。”沈惊澜却反手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阻止了他，声音低弱，“我并无大碍，只是方才御膳房送来的杏仁酪，有些问题。”

　　萧庭筠闻言，瞳孔骤然收缩，周身瞬间迸发出一股凛冽的杀气，连跟进来的文若谦和韩冲都感到脊背一寒。

　　“什么问题？”萧庭筠的声音沉冷得如同数九寒冰。

　　沈惊澜抬眼看他，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了然：“里面加了‘锥心’，分量不重，但若长期服用，足以悄无声息地耗尽生机。”

　　“锥心……”萧庭筠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握着他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他不敢想象，若沈惊澜没有那般敏锐的感知，若他今日真的用了那碗杏仁酪……这些人，竟敢将毒手伸到惊澜面前！

　　“送膳的宫女何在？”萧庭筠猛地转头，目光如利剑般射向侍立一旁的云岫和其他宫人。

　　云岫连忙跪下：“回陛下，是宫女秋纹。她方才送来，公子未用，让她撤下去了，此刻……此刻应是回御膳房交差了。”

　　“韩冲！”萧庭筠厉声道。

　　“臣在！”韩冲立刻抱拳，面容肃杀。

　　“立刻封锁紫宸殿所有出入口，许进不许出！给朕将那个叫秋纹的宫女拿下！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接近！御膳房一干人等，全部控制起来，分开讯问！”萧庭筠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文先生，你亲自带人，协同内务府，给朕彻查！所有经手过这碗杏仁酪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过！朕倒要看看，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臣遵旨！”韩冲与文若谦齐声应道，立刻转身出去安排。韩冲调遣禁军把守，雷厉风行；文若谦则迅速召集得力干吏与内务府管事，准备彻查。

　　殿内瞬间只剩下萧庭筠与沈惊澜二人。

　　萧庭筠俯身，将沈惊澜紧紧拥入怀中，手臂因后怕而微微颤抖。他将脸埋在他颈侧，声音沙哑：“惊澜……是我疏忽了……我竟让你……”

　　“不关你的事。”沈惊澜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声音依旧平静，“他们既存了此心，防不胜防。”

　　他的平静，反而让萧庭筠更加心痛。他究竟经历过多少暗算与危险，才能在此刻，面对投毒之事，都如此波澜不惊？

　　“你放心，”萧庭筠抬起头，眼中是滔天的怒火与冰冷的杀意，“无论是谁，胆敢伤你分毫，朕必让他付出代价！纵诛九族，亦难消朕心头之恨！”

　　他语气中的狠戾与决绝，让沈惊澜微微怔了一下。他抬起手，极轻地拍了拍萧庭筠的背，如同安抚一头暴怒的雄狮。“莫要气坏了身子，查清再说。”

　　萧庭筠看着他苍白而平静的容颜，那满腔的怒火与杀意，最终都化为了无尽的心疼与怜惜。他重新将他搂紧，仿佛要将他揉入骨血，再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