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覆旧庭筠》月亮没睡醒

102、潜龙议

　　京城初定，百废待兴。

　　持续一夜的厮杀虽已平息，但留下的创伤与混乱却需立刻抚平。街道上狼藉一片，尸骸与破损的军械尚未完全清理，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与焦糊气味。百姓紧闭门户，惶惶不安，昔日繁华的帝都如同惊弓之鸟。

　　萧庭筠展现出了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干练。他并未沉醉于攻破皇城的胜利，而是立刻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稳定局势之中。

　　他以联军统帅的名义，连发数道命令。

　　严明军纪。勒令萧家军、西洲军、石家义军所有部队退出主要街区，于指定军营驻扎，严禁骚扰百姓，抢夺财物，违令者斩！韩冲、雷豹、赫连锋、石玄等将领亲自带队巡逻弹压，迅速控制了可能出现的兵痞祸乱。

　　肃清残敌。派出精锐小队，继续清剿藏匿的朝廷死忠分子，接管府库、衙门等关键机构，确保政权平稳过渡。

　　安抚民心。由文若谦亲自执笔，发布安民告示，张贴全城。告示中痛陈赵氏王朝之弊政，阐明联军“吊民伐罪”之宗旨，承诺尽快恢复秩序，减免赋税，赈济灾民。同时，开放部分官仓，向受战火波及的百姓分发米粮，稳定最基本的生活需求。

　　处置旧臣。对于投降的皇室成员以及前朝重臣，暂时软禁于原府邸，派兵看守，待新朝鼎立后再行定夺。

　　这些措施迅速而有效。街面上的混乱逐渐平息，百姓们虽然依旧恐惧，但看到纪律严明的军队和实实在在的赈济，恐慌的情绪开始慢慢缓和。

　　萧庭筠几乎不眠不休，穿梭于临时设立的统帅府与各处紧要地点之间，处理着千头万绪的事务。他的身影挺拔而忙碌，决策果决而公允，很快便赢得了麾下将士乃至部分留任旧吏的敬服。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他稍有闲暇，思绪便会不受控制地飘向那座宫城深处，飘向那个在养心殿外被他抱回、如今在许寒山亲自照看下静养的人。

　　数日之后，京城的秩序初步恢复，战争的创伤被暂时掩盖在重建的表象之下。各方势力的核心人物，终于得以齐聚于临时统帅府的正厅，商议这浴血奋战后，最为核心也最为敏感的问题——天下归属。

　　厅内气氛，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涌动。

　　萧擎岳、秦玉瑶坐于上首，萧庭筠立于其侧。西洲王赫连勃勃、石猛、以及欧阳肃、冷凛等分坐两侧。文若谦、许寒山亦在座。沈惊澜却并未出席，他身体未愈，仍在静养。

　　赫连勃勃性格直率，率先开口，声若洪钟：“此番能一举推翻暴赵，沈公子居功至伟！其智谋韬略，武功胆识，赫连勃勃佩服得五体投地！若非他运筹帷幄，里应外合，我等岂能如此顺利攻入这京城？依老夫看，这新朝之主，非沈公子莫属！”

　　石猛立刻附和，语气豪迈：“石某是个粗人，但也知道论功行赏！沈公子带领我等推翻暴政，此等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这皇帝之位，理应由沈公子来坐！我江南武林与石家军，唯沈公子马首是瞻！”

　　欧阳肃虽较为含蓄，但也颔首道：“沈公子才华盖世，心系黎民，确为不二人选。”

　　冷凛抚须不语，但眼神中也流露出对沈惊澜的推崇。

　　显然，在这些人心中，沈惊澜凭借其算无遗策的智谋、睥睨天下的武力、以及为沈家复仇所占据的道义制高点，已然是众望所归的新君人选。更何况，他背后还站着实力强大的萧家。

　　萧擎岳与秦玉瑶对视一眼，心中亦是感慨万千。他们看着沈惊澜长大，视如己出，如今见他拥有如此威望，既感欣慰，又隐隐觉得，这沉重的皇位，对于那病弱的孩子而言，或许并非幸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萧庭筠身上。他是沈惊澜最亲近之人，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萧庭筠站在父母身侧，身姿挺拔，面容沉静。他早已料到会有此一幕。听着众人对沈惊澜的推崇，他心中与有荣焉，然而，一想到沈惊澜那苍白的面容和许寒山冰冷的诊断，一股尖锐的刺痛便席卷全身。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口，替沈惊澜暂时婉拒，再从长计议。

　　然而，一个清冷而熟悉的声音，却自厅外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诸位厚爱，惊澜心领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厅门处，沈惊澜缓缓走了进来。他依旧是一身素净青衫，脸色比几日前更加苍白透明，仿佛一碰即碎的水晶，行走间脚步虚浮。许寒山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后。

　　“惊澜！你怎么来了？”萧庭筠脸色一变，立刻上前扶住他，语气中充满了担忧与责备，“你身体未愈，岂可轻易走动？”

　　沈惊澜对他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妨。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厅内众人，最后落在萧庭筠搀扶着他的手臂上，轻轻挣开，独自站稳了身形，尽管那身形单薄得令人心惊。

　　他对着赫连勃勃、石猛等人，拱手行了一礼，声音虽弱，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赫连王爷，石将军，欧阳家主，冷凛山主，以及诸位。推翻暴赵，非我一人之功，乃诸位同心协力，将士用命之结果。我不敢居功。”

　　赫连勃勃急道：“沈公子何必过谦！若非你……”

　　沈惊澜抬手，轻轻打断了他。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身旁的萧庭筠脸上，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决绝，有托付，更有一丝深藏的不舍与释然。

　　他缓缓开口，吐露出了石破天惊的话语：“我残破之躯，已是朝不保夕，油尽灯枯之境。这万里江山，黎民百姓太重，我背负不起。”

　　他顿了顿，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这新朝之主，我愿拥立——萧庭筠，萧将军。”

　　话音落下，整个大厅陷入了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苍白瘦弱、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的青衫少年，又看向他身旁同样因这突如其来的话语而僵住的萧庭筠。

　　拥立萧庭筠？！
　　天下，就这么拱手让人了？！

　　赫连勃勃张大了嘴，虬髯抖动，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沈……沈公子！你……你这是何意？这天下是你一手谋划推翻的！这皇位理当……”

　　石猛也猛地站起，急声道：“是啊！你怎能……萧庭筠固然优秀，可这……”

　　就连一向沉稳的欧阳肃和冷凛，也面露极度惊诧之色，显然完全没料到沈惊澜会做出如此决定。

　　而最受震撼的，莫过于萧擎岳与秦玉瑶。

　　萧擎岳虎目圆睁，看着沈惊澜，又看看自己的儿子，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深知这皇位意味着什么，那是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是沉甸甸的责任。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泼天的权势会以这种方式落到萧家，落到自己儿子头上！而且，是由惊澜这孩子亲手送来！

　　秦玉瑶更是捂住了嘴，眼中瞬间涌上泪水，既有对沈惊澜那“油尽灯枯”之语的惊恐与心痛，更有对这匪夷所思决定的震惊与茫然。澜儿他竟然不要这天下？他要给筠儿？

　　萧庭筠是第一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他猛地转头，看向沈惊澜，眼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楚与了然。他明白惊澜并非不爱这权力，并非不想亲手执掌这他倾尽心血颠覆而来的天下。而是他自知命不久矣。他是在为自己铺路，是在用这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东西，为他萧庭筠，奠定一个无比稳固的基石！

　　“惊澜……”萧庭筠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沈惊澜，却被对方眼中那平静而决绝的光芒所阻。

　　沈惊澜避开他伸来的手，再次面向众人，语气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诸位请听惊澜一言。”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许寒山立刻上前一步，指尖微动，一股无形的气劲渡入他体内，助他稳住气息。

　　“庭筠……他年少从军，骁勇善战，更难得的是，他心怀仁念，体恤士卒，关爱百姓。此番入城，军纪严明，安民有方，诸位有目共睹。”沈惊澜的声音带着喘息，却努力维持着清晰，“他出身将门，根基深厚，更能平衡朝野、军中各方势力。由他继位，可最快稳定局势，避免不必要的动荡与杀戮。”

　　他目光扫过赫连勃勃、石猛等人：“西洲乃我盟友，日后自当永结盟好，互通有无。江南世家、江湖豪杰，皆为功臣，新朝定不负诸位今日之功。”

　　最后，他再次看向萧庭筠，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托孤般的郑重与深藏的眷恋：“这天下需要的是一个能励精图治、开创盛世的长久君主，而非我一个时日无多的复仇者。庭筠……他比我，更合适。”

　　说完这番话，他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

　　“惊澜！”萧庭筠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把将他揽住，感受到怀中身躯的轻颤与冰冷，心如刀绞。他紧紧抱着他，仿佛要将彼此融为一体，声音哽咽，“你别说了……我……我不要这天下！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沈惊澜靠在他怀里，虚弱地闭上眼，唇边却逸出一丝极淡、极虚幻的笑意。

　　厅内众人，看着相拥的两人，看着沈惊澜那明显已是强弩之末的状态，听着他那番合情合理、却又带着无尽悲凉的话语，一时之间，竟无人再能出言反对。

　　赫连勃勃重重叹了口气，颓然坐下。石猛眼神复杂，最终也是默然。欧阳肃与冷凛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叹息与一丝新的考量。

　　萧擎岳与秦玉瑶看着紧紧相拥的两个孩子，一个如烈日般耀眼却满眼悲痛，一个如冰雪般脆弱却意志决绝，老泪终于忍不住滑落。

　　许寒山站在一旁，依旧是那副冰冷的表情，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波动。

　　沈惊澜以一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权力让渡，以一种近乎献祭的姿态，将萧庭筠，推向了那至高无上的位置。而这背后，是他对自己生命的清醒认知，与对萧庭筠那深沉而绝望的情意。

　　沈惊澜那石破天惊的拥立之言，以及他明显油尽灯枯的状态，让原本暗流涌动的权力分配，瞬间变得明朗，却也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悲情色彩。

　　在许寒山的示意下，萧庭筠强忍着心中的剧痛，将几乎虚脱的沈惊澜送回了静养的寝殿。许寒山立刻施针用药，沈惊澜沉沉睡去，只是那睡颜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呼吸微弱得令人心慌。

　　萧庭筠守在他榻前，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目光贪婪地流连在那张熟悉的容颜上，仿佛要将每一分每一毫都刻入灵魂深处。巨大的悲伤与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得到了天下，却随时可能失去此生挚爱。这冰冷的权柄，此刻重于千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惊澜……你怎么这么傻……”他低声呢喃，指尖颤抖地拂过沈惊澜微蹙的眉心。

　　后续的商议，在一种沉重而复杂的氛围中继续进行。沈惊澜的决断已然做出，且合情合理，加之他身体状况堪忧，众人即便心有他想，也难以再提出异议。更重要的是，萧庭筠本身的能力、威望以及萧家的实力，也足以服众。

　　赫连勃勃、石猛、欧阳肃、冷凛等人最终达成共识，共同拥立萧庭筠为新朝皇帝。具体登基大典、国号年号、官制厘定等事宜，则由文若谦牵头，会同各方代表详细拟定。

　　当萧庭筠拖着疲惫而沉重的身躯，再次回到临时统帅府，面对众人正式的表态时，他脸上已看不到半分喜悦，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与挥之不去的哀伤。

　　他接受了众人的拥立，却没有丝毫得意，反而对着众人，深深一揖。

　　“庭筠……多谢诸位信任。”他的声音沙哑，“惊澜之言，亦是我心中所愿。这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万民之天下。我在此立誓，必当励精图治，匡扶社稷，善待功臣，泽被苍生，绝不负惊澜所托，亦不负诸位今日之望！”

　　他的话语诚恳而有力，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担当，让原本还有些许疑虑的人，也渐渐安心。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每说出一个字，他的心都在滴血。这皇位，是用沈惊澜的性命和未来换来的。他宁愿用这万里江山，去换那人健康平安，伴他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