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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探君意 ...

  •   将军府的门房见到太傅府的马车时,着实愣了一下。谁不知自家小将军与沈公子交好,可这七八日未见登门,小将军又莫名受伤,府里上下都提着心,此刻见沈公子前来,门房几乎是立刻堆起笑容,忙不迭地引着人往内院去,一边派人飞快进去通传。

      沈惊澜步履从容地跟在引路仆役身后,面上依旧是那副清冷无波的神情,唯有袖中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将军府的景致他再熟悉不过,练武场、回廊、假山……每一处都曾留下他与萧庭筠追逐嬉闹的身影。如今穿行其间,却觉恍如隔世。

      还未走到萧庭筠所居的“啸风苑”,便见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迎了上来,正是将军夫人秦玉瑶。她今日穿着一身绛紫色劲装,未施粉黛,眉宇间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焦急与担忧,见到沈惊澜,眼睛顿时一亮,如同见了救星一般。

      “澜儿!你可来了!”秦玉瑶一把拉住沈惊澜的手,她的手掌因常年习武而略带薄茧,却温暖有力,“你快去看看筠儿那混小子!自摔伤了胳膊,整日里魂不守舍,饭也吃不下,话也不多说,问什么都只说‘无事’,可那脸色难看得紧!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偏生他爹只会吹胡子瞪眼!你们自小一起长大,他最听你的,你快去劝劝他!”

      秦玉瑶语速极快,如同竹筒倒豆子,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她并未察觉两个少年之间那微妙的气氛,只当是儿子因伤闷闷不乐。

      沈惊澜被她温热的手掌握着,听着她毫不掩饰的担忧,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他微微颔首,声音放缓了些:“秦伯母放心,我正是听闻庭筠兄受伤,特来探望。”

      “好好好!快随我来!”秦玉瑶拉着他就往啸风苑走,一边走还一边絮叨,“你说这孩子,平日皮实得像头小牛犊,怎的这次摔一下,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穿过月洞门,便是啸风苑。院中陈设简洁,带着武将之家的刚硬气息。正房的门虚掩着。

      秦玉瑶在门口停下脚步,拍了拍沈惊澜的手背,压低声音道:“澜儿,你进去好好跟他聊聊,劝他宽心。伯母就在外面,有什么事就叫一声。” 她说着,眼中满是期冀。

      沈惊澜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屋内药味弥漫,光线有些昏暗。萧庭筠半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右臂缠着厚厚的绷带,用夹板固定着,吊在胸前。他穿着宽松的寝衣,墨发未束,随意披散着,脸色有些苍白,嘴唇干涩,下巴甚至冒出了些许青色的胡茬。他怔怔地望着窗外,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么,连有人进来都未曾察觉。

      几日不见,他竟憔悴落拓至此。

      沈惊澜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蔓延开来。他站在原地,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或许是感受到了凝视,萧庭筠缓缓转过头。当他的目光触及站在门口的那抹月白身影时,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般猛地僵住,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紧接着又涌上一股不正常的潮红。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下意识地想坐直身体,却牵动了伤处,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别动。”沈惊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快步走上前,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他走到榻边,离得近了,更能看清萧庭筠眼中的慌乱、无措,以及那深藏的痛苦与思念。那日偏厅的强势与侵略性荡然无存,只剩下如同做错事的孩子般的惶然。

      “……惊澜?”萧庭筠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小心翼翼,“你……你怎么来了?”

      “听闻你受伤,来看看。”沈惊澜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目光落在他吊着的右臂上,“伤得可重?大夫如何说?”

      “没……没事,就是脱臼,有点骨裂,养些日子就好了。”萧庭筠语速飞快,目光躲闪着,不敢与沈惊澜对视,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他挣扎着想要下榻,“你坐,我让人给你上茶……”

      “躺着。”沈惊澜伸手,轻轻按在他未受伤的左肩上,阻止了他的动作。指尖触及他寝衣下坚实的骨骼和温热的肌肤,两人俱是微微一颤。

      萧庭筠如同被定身法定住,僵在原地,感受着肩头那微凉而柔软的触感,心跳如擂鼓。

      沈惊澜收回手,在榻边的梨花木圆凳上坐下,一时间,屋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彼此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交织。

      沉默在弥漫,带着某种粘稠而尴尬的张力。萧庭筠垂着眼,盯着锦被上的云纹,仿佛能看出花来。沈惊澜则目光微垂,落在自己置于膝上、骨节分明的手指上。

      最终还是沈惊澜打破了沉寂,他抬起眼,看向萧庭筠,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清淡,却少了几分疏离:“那只小猫,长得壮实了些,绒毛也顺滑了。”

      提及小猫,萧庭筠紧绷的神经似乎松懈了一瞬,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低声问:“它……还好吗?”

      “嗯。”沈惊澜颔首,“只是尚未取名,我想,不如这名字便由你来取吧。”

      “我?”萧庭筠愣了一下,有些意外,随即眼底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感动,亦或是一丝微弱的希望?惊澜愿意让他给小猫取名,是否意味着并未因那日之事彻底厌弃他?

      他凝神想了想,脑海中浮现出那小猫瘦小、毛色黄白交错的模样,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它那么小一只,毛色一道黄一道白的,蜷起来像颗花生米,不如……就叫‘花生’好了?”

      “花生?”沈惊澜眉梢几不可察地微扬,这名字着实直白得有些憨气,与萧庭筠这跳脱的性子倒是相配。他沉吟一瞬,并未反对,只淡淡道:“倒也形象。便依你,叫花生吧。”

      一个简单至极的名字,却仿佛无形中缓和了屋内凝滞的气氛。萧庭筠因这小小的参与感,心中那沉重的负罪感似乎减轻了一分,他偷偷抬眼,飞快地瞥了沈惊澜一眼,见他神色平静,并无愠怒,胆子便稍稍大了一些。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声音依旧带着小心翼翼,却多了几分鼓足勇气的试探:“惊澜……那日……在偏厅……我……” 他顿了顿,似乎难以启齿,脸上泛起窘迫的红晕,“我混账!我不是人!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了,就跟鬼迷心窍一样……我吓到你了,对不对?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对不起!”

      他一口气说完,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紧紧闭上了眼睛,不敢看沈惊澜的反应。

      沈惊澜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看着他紧抿的嘴唇和泛红的脸颊。心中最后那点因被冒犯而产生的气恼,也在这笨拙而真诚的道歉中消散了。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轻轻吸了口气,那空气中弥漫的药味,混合着萧庭筠身上熟悉的、如今却因伤病而略显沉闷的气息,奇异地让他更加冷静。

      “庭筠,”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萧庭筠耳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你看着我。”

      萧庭筠身体一僵,缓缓睁开眼,对上了沈惊澜那双清冽如寒潭,此刻却仿佛有漩涡在深处涌动的眸子。

      “你那日问我,为何会如此。”沈惊澜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剖析内心的力量,“这些时日,我也在问自己。”

      萧庭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翻阅典籍,试图从中寻得答案,寻得你我之间这般……逾矩之情,究竟是对是错。”沈惊澜的目光坦然,并无闪躲,“圣贤书中,确无此道。人伦纲常,亦无此位。”

      萧庭筠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如同烛火被冷风吹灭,一颗心直坠冰窟。果然……惊澜他……

      然而,沈惊澜的话并未说完。他话锋轻轻一转,目光依旧锁着萧庭筠,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石相击:“然而,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之心,非圣贤书所能完全框定。”

      萧庭筠猛地抬头,眼中重新燃起难以置信的微光。

      “那日你失控,我惊惶,是因这情感来得突然,不合礼法,令人无措。”沈惊澜继续道,语气依旧平静,耳根却悄然染上一抹薄红,“但若扪心自问,庭筠,我无法欺骗自己。见你受伤,我会心焦;多日不见,我会……挂念。”

      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那双清冷的眸子直视着萧庭筠,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坦诚:“我想,我待你之心,与你待我之心,或许……并无不同。”

      沈惊澜的话语,如同晴空霹雳,炸响在萧庭筠的耳边。他瞪大了眼睛,瞳孔因极度的震惊与狂喜而剧烈收缩,整个人如同泥塑木雕般僵在榻上,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他没听错吧?惊澜说……待他之心,与他相同?

      那困扰他多日、令他羞耻惶恐、几乎要将他逼疯的情感,惊澜他……不仅明了,竟……竟也怀有?

      巨大的冲击让他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好几息,他才像是终于找回了一点神智,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惊澜……你……你是说……你……你也……喜欢我?” 最后三个字,他问得极轻,带着全然的不可置信与小心翼翼的祈求,仿佛声音大一点,就会将这梦幻般的泡沫戳破。

      沈惊澜看着他这副傻气的模样,那紧张到几乎要痉挛的神情,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他素来清冷的面容上,竟缓缓绽开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春水微漾。他没有直接回答“是”或“不是”,而是用一种更笃定、更清晰的语气,重复并确认了那份心意:“是,萧庭筠,我心悦你。”

      萧庭筠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火山喷发般从心底涌出,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与克制。巨大的幸福感和失而复得的庆幸让他眼眶发热,鼻尖发酸。他猛地用未受伤的左手撑起身子,想要靠近沈惊澜,却因动作太急再次扯到伤处,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依旧不管不顾,只是用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死死盯着沈惊澜,语无伦次地:“我……我也是!惊澜!我心悦你!很早很早就……我只喜欢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那日……那日是我混蛋!我以后再也不那样了!我……我会对你好的!比任何人都好!” 他急急地保证着,像个生怕礼物被收回的孩子。

      看着他这般激动甚至有些笨拙的模样,沈惊澜心中软成一片。他伸出手,轻轻按在他激动得微微发抖的左手上,指尖微凉,却带着安抚的力量。

      “我知。”他低声道,“只是,庭筠,此路艰难,不容于世。你我皆需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萧庭筠反手紧紧握住他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的指骨捏碎,目光灼灼,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一往无前的坚定,“再难我也不怕!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刀山火海我也闯得!惊澜,你不许反悔!”

      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几乎有些疼痛的力道,以及那掌心滚烫的温度,沈惊澜知道,这便是他的答案了。他轻轻回握住他的手,虽力道不及对方万一,却是一种无声的承诺。

      “好。”他应道,声音虽轻,却重若千钧。

      就在两人双手交握,目光交融,空气中弥漫着劫后余生般的庆幸与初定情意的悸动时——

      “咳!咳咳!”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力压抑、却终究没能完全藏住的咳嗽声。

      这声音如同惊雷,瞬间将屋内旖旎的氛围击得粉碎!

      沈惊澜脸色骤变,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抽回了被握住的手,豁然起身看向窗口,清冷的眉眼间第一次出现了清晰可见的慌乱,耳根那抹薄红瞬间蔓延至了整个脸颊与脖颈。

      萧庭筠也是吓得魂飞魄散,差点从榻上滚下来,惊恐地望向声音来源。

      只见窗户纸上,映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下一瞬,窗户被人从外面“吱呀”一声推开,秦玉瑶夫人那张带着几分尴尬、几分了然、又几分促狭笑容的脸,出现在了窗口。

      “娘?!”萧庭筠的声音都变了调。

      沈惊澜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羞窘得几乎要当场晕厥,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垂首敛目,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方才那份坦然与勇气荡然无存。

      秦玉瑶看着屋内两个面红耳赤、惊慌失措的少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自己则利落地从窗口翻了进来。

      “行了行了,别跟见了鬼似的!”秦玉瑶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走到两人面前,目光在自家儿子那副傻样和沈惊澜那羞得不敢抬头的模样之间转了转,最终叹了口气,语气却并无多少责备之意,“你们两个小混蛋!这么大的事,瞒得倒是紧!”

      “娘!您……您都听到了?”萧庭筠的声音还在发颤,又是害怕又是紧张。

      “哼,听得一清二楚!”秦玉瑶瞪了儿子一眼,随即目光转向沈惊澜,语气柔和了许多,“澜?儿,别怕。秦伯母不是那等古板迂腐之人。”

      她走近几步,看着沈惊澜低垂的、泛着绯色的侧脸,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感慨。她与林婉如乃是密友,对沈惊澜亦是自幼疼爱,视若半子。这两个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他们之间那份超越寻常友情的亲密,她这做母亲的,岂会毫无察觉?只是未曾点破罢了。

      “你们的心思,秦伯母早就看出些苗头了。”秦玉瑶轻声道,带着长辈的宽容与睿智,“只是没想到,你们自己倒先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沈惊澜闻言,惊讶地抬起头,看向秦玉瑶,眼中带着难以置信。

      秦玉瑶对他安抚地笑了笑:“傻孩子,情之所至,难以自禁。你们都是好孩子,彼此真心,这比什么都强。伯母不怪你们。”

      她这话,如同赦令,让萧庭筠和沈惊澜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了大半,萧庭筠更是激动地差点又想蹦起来。

      “不过——”秦玉瑶话锋一转,神色变得严肃了些,“你们也需明白,此事非同小可。你们皆是家中独子,背负着家族期望。尤其是你们父亲那边……” 她看向萧庭筠,又看向沈惊澜,“文远兄性子端方持重,擎岳又是个爆炭脾气……他们那一关,怕是不好过。”

      刚刚升起的喜悦,瞬间被现实的沉重压了下去。萧庭筠和沈惊澜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

      “但你们也不必过于忧心。”秦玉瑶见两人神色,又放缓了语气,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事在人为。只要你们心意坚定,彼此扶持,总能有法子。我这关,算是过了。婉如那边……我寻个时机,先去探探她的口风。至于你们父亲那儿……”

      她顿了顿,看着眼前两个刚刚互诉衷肠、却不得不立刻面对现实风雨的少年,心中暗叹,语气却充满了支持:“还需从长计议,急不得。眼下,筠儿先把伤养好是正经。澜儿,你也放宽心。”

      秦玉瑶的开明与支持,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给了两个彷徨的少年莫大的慰藉与勇气。

      萧庭筠重重地点头,左手紧紧握成了拳:“娘,谢谢您!我和惊澜,绝不会让您失望!”

      沈惊澜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羞窘与波澜,对着秦玉瑶,郑重地行了一礼:“多谢秦伯母成全。”

      秦玉瑶看着他们,欣慰地笑了笑,摆了摆手:“好了,你们年轻人说说话吧,伯母就不打扰了。” 她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两人一眼,这才转身,依旧从窗口利落地翻了出去,还不忘替他们把窗户掩好。

      屋内,再次只剩下两人。

      经过方才那一番惊吓与秦玉瑶的摊牌,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羞窘、后怕、庆幸、以及对未来的担忧,种种情绪交织。

      萧庭筠看着沈惊澜依旧泛红的脸颊和不敢与他对视的眼神,心中又是怜爱又是欢喜,他小心翼翼地伸出左手,再次轻轻握住了沈惊澜微凉的手指,低声道:“惊澜,别怕,娘她……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沈惊澜指尖微颤,却没有挣脱。他抬起眼,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窗纸,投向了那未知的、布满荆棘的前路。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反手,与那只温热的大手,十指缓缓交握。

      前路虽难,但既已同心,便无惧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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