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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再进一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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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却暗涌着全新节奏的氛围中悄然滑过。祉桁的“追求”计划,如同他解一道复杂的综合题,步骤清晰,目标明确,且极具耐心。
他不再纠结于谢觉予偶尔还会流露出的那一丝迟疑,而是将全部心神专注于如何更好地、更稳固地执行自己的“解决方案”。
他的行动依旧围绕着“理解”与“陪伴”这两个核心。
他送给谢觉予的,不再仅仅是解好的数学题,有时会是一张他自己绘制的、标注了最佳光影角度和时间的校园写生地点示意图;有时会是一篇他从深奥科学论文里找到的、关于某种颜料化学成分稳定性与光线相互作用的研究摘要。
每一次,都精准地踩在谢觉予作为艺术生和理科天才的交汇点上。
谢觉予从最初的惊讶,到后来的习惯,再到如今,会开始期待这份每日的“惊喜”。
他发现祉桁的观察力敏锐得可怕,总能注意到他自己都忽略的需求。他画具里总是不足的那几种颜料,会在某个清晨发现被悄悄补齐;他随口抱怨过一句图书馆某个座位椅子不舒服,下次再去时,祉桁总会提前在那个座位放上一个轻便的软垫。
这些细碎的、不着痕迹的体贴,像无数温暖的沙粒,一点点堆积在谢觉予的心岸,试图抵御那名为“不安”的潮水。
然而,越是感受到这份细致入微的好,谢觉予内心深处那个声音就越是尖锐:他值得吗?这份好,能持续多久?当祉桁发现他内心那些不够阳光、不够完美的角落时,会不会也和别人一样,选择离开?
这种恐惧,在一个周末的午后,变得尤为具体。
那天,他们按照“惯例”在市图书馆那个光线绝佳的角落学习。
谢觉予在完成一幅水彩速写,祉桁则在攻克一份物理竞赛模拟卷。阳光透过巨大的梧桐树叶,在祉桁的侧脸和摊开的试卷上投下晃动跳跃的光斑。
谢觉予画着画着,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光影下的祉桁,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与专注,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握着笔的手指骨节分明,稳定而有力。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与美好,笼罩着他。
谢觉予看得有些出神,画笔在调色盘上无意识地搅动,混合出一团浑浊的灰色。他猛地回神,有些懊恼,又忍不住再次看向祉桁。
就在这时,祉桁仿佛感应到什么,抬起头,目光直直地迎了上来。
没有躲闪,没有慌乱,祉桁的眼神清澈而坦然,甚至带着一丝极浅的、询问的意味,仿佛在问:“怎么了?”
谢觉予的心脏猛地一跳,一种被看穿的窘迫感袭来。他仓促地低下头,假装专注于调色,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
为了掩饰这瞬间的失态,他几乎是没过脑子地,用一个看似随意的问题打破了沉默:
“哎,祉桁,”他声音有些发紧,视线牢牢锁住调色盘上那团失败的灰色,“说起来……当初高二下学期,你为什么……会同意换寝室,还主动申请跟我一间?”
这个问题在他心里盘旋已久了。最初,他以为是自己的“引导”和“治愈”计划成功了,祉桁对他产生了依赖。可经历了最近的种种,尤其是祉桁那场失控和之后判若两人的、带着明确指向性的靠近,他开始不确定了。
他想知道,在更早的时候,在那层冰冷的外壳尚未完全剥落的时候,祉桁是如何看待他的。
祉桁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他放下笔,认真思考了几秒钟。这个短暂的停顿,让谢觉予的心悬得更高。
然后,他听到祉桁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铺直叙的语气回答:
“因为观察你,效率最高。”
“……”谢觉予愣住了,猛地抬起头,一脸错愕,“……什么?”
祉桁看着他,眼神依旧平静,像是在解释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物理现象:“那时,我需要学习如何‘像正常人一样表达情绪和与人相处’。你是我周围,情绪表达最丰富、人际交往最顺畅的个体。靠近你,观察并模仿你的行为模式,是达成目标的最优路径。”
这个答案,冷静、理智,甚至带着点科研般的冷酷,完全出乎谢觉予的预料。不是因为他有趣,不是因为他画画好,甚至不是因为他帮他走出了心理困境,仅仅是因为……他作为一个“学习样本”的“效率最高”?
一股说不清是失落还是荒谬的情绪涌上心头。看,果然是这样。他之于最初的祉桁,不过是一个有用的工具,一个高效的“参照物”。那现在呢?现在的靠近,是不是也只是某种“路径依赖”的延伸?
就在谢觉予嘴角扯出一丝自嘲的笑,准备用惯常的插科打诨掩饰过去时,祉桁却再次开口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稍微慢了一些,像是在斟酌词句:
“而且,”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谢觉予还没来得及收起的、带着失落和自嘲的脸上,补充道,“你的颜色,很暖和。”
“……暖和?”谢觉予彻底怔住,重复着这个过于感性的、完全不该从祉桁口中听到的词。
“嗯。”祉桁点了点头,视线微微偏开,似乎也有些不太习惯用这样的词汇描述感受,耳廓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
“不像别人,是黑白的,或者……很吵的颜色。你的颜色,像……冬天的阳光,看着,这里……”
他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认真。
“……会很安静。”
话音落下,小小的角落陷入一片寂静。
只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空气中漂浮着的、书页与颜料混合的独特气味。
谢觉予彻底僵住了。
他看着祉桁,看着他那双总是过于理性、此刻却映着窗外光斑、显得格外清澈的眼睛;看着他按在胸口的那只手,指尖微微用力,仿佛在确认某种真实的触感;看着他脸上那抹不自然的、却真实无比的红晕。
“效率最高”是理性的选择。
可“颜色很暖和”,“心里会很安静”……这算什么?
这根本不是逻辑分析的结果。
这是感觉,是情绪,是……是哪怕在最开始,在他还把自己包裹在冰冷外壳里的时候,就已经本能地被吸引、被安抚的证据。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酸楚和难以言喻的动容的暖流,猛地冲垮了谢觉予心头的苦涩和自嘲。鼻子毫无预兆地一酸,眼前瞬间模糊一片。
他慌忙低下头,用力眨着眼睛,试图把那股湿意逼回去,手指紧紧攥住了画笔,指节泛白。
这个人……
这个连喜欢一个人,都要先经过严谨观察和效率分析吗……
却在不经意间,说出了比任何华丽情话都更动人心魄的告白。
原来,早在那么早的时候,在他自己都还懵懂未觉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他灰白世界里,唯一温暖而安静的色彩了。
谢觉予久久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祉桁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和低垂的脑袋,有些无措。他是不是说错了什么?他的“求证”过程,是不是又出现了偏差?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谢觉予放在桌面上的手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询问。
谢觉予感受到手背上那微凉而小心翼翼的触碰,身体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没有躲开,也没有回应,只是依旧低着头。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带着浓重鼻音、却努力维持平静的声音,闷闷地说:
“……知道了。”
“……水彩,快干了。”
他没有看祉桁,重新拿起画笔,蘸水,调色,试图继续那幅未完的速写。只是那握着笔的手,依旧带着细微的颤抖,而画纸上,原本清晰的梧桐叶影,边缘似乎也柔和模糊了许多。
祉桁看着他泛红的耳尖和依旧不肯抬起的头,虽然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谢觉予的情绪并非负面。他默默地收回手,重新拿起笔,继续他的物理题。
阳光依旧暖暖地照着,图书馆里依旧安静。但两人之间那层看不见的膜,仿佛又薄了几分。
有些答案,无需言语确认,便已震耳欲聋。
有些靠近,始于理性分析,却终将归于心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