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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归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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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归国
民国二十八年,西元1939年,春。
金陵城下关火车站,汽笛长鸣,白烟滚滚。月台早已被清场,荷枪实弹的士兵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背对轨道,神情肃杀,将熙攘的人流与喧嚣隔绝在铁丝网之外。他们头上戴着德式M35钢盔,在略显阴沉的春日天空下,泛着冷硬的青光。这是首都卫戍部队最精锐的宪兵,寻常人等,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
站内,一群身着中山装或长袍马褂的军政要员、商界巨擘,此刻却如同等候老师训话的小学生,翘首以盼,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焦躁与敬畏的沉默。几名穿着剪裁考究旗袍的报界记者,拿着笨重的相机,却被士兵礼貌而坚决地拦在更远处,只能伸长脖子张望。
“来了来了!”不知谁低呼一声,所有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一列深黑色的流线型专列,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缓缓滑入站台。车头镶嵌着萧氏家族的金色麒麟徽记,在晦暗的光线下,依旧夺目逼人。列车停稳,车门打开,先下来两排穿着黑色呢子军装、手持MP18冲锋枪的警卫,动作整齐划一,眼神锐利如鹰,迅速控制住所有要害位置。
紧接着,一个高挑魁梧的身影出现在车门口。
刹那间,仿佛连时间都凝滞了片刻。
那人穿着一身妥帖的英式深灰色细条纹西装,外面随意披着一件同色系的羊绒长大衣,身形颀长挺拔,近乎完美的比例。他并未戴帽,露出墨黑浓密的短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去,衬得额头饱满,眉骨清晰。
他的容貌,是那种极具冲击力的、超越了性别界限的英俊。皮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鼻梁高挺如峰,唇线薄而分明,唇色是极淡的樱粉。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是罕见的深黑,此刻在站台顶棚透下的微光里,显得格外剔透,也格外冰冷。眼神扫过迎候的人群,没有半分波澜,如同掠过无生命的景物。
桀骜,疏离,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俯瞰众生的矜贵。
这便是萧烬渊,金陵萧氏唯一的继承人,甫自德国柏林大学归来的工学博士,也是执掌江淮六省军政大权的萧大帅的独子。
他并未立刻走下火车,而是微微侧头,用德语对身后的副官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副官立刻躬身,递上一双一尘不染的白色真皮手套。萧烬渊慢条斯理地戴上,动作优雅得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个穿着破旧棉袄、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不知怎的竟冲破了外围的警戒线,哭嚎着扑向专列方向:“青天大老爷!冤枉啊!我儿子死得冤啊!”
她还没靠近车厢,就被两名如狼似虎的警卫死死按住。老妇人挣扎着,枯瘦的手伸向萧烬渊的方向,涕泪横流,声音凄厉刺破了站台的寂静。
所有迎候的官员都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煞白。在这种场合出现这种纰漏,若是惹得这位少帅不快,谁都担待不起。
萧烬渊的目光,落在了那老妇人身上。
他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仿佛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碍眼的物品。他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轻轻挥了挥。
按住老妇人的警卫松开了些力道,但仍警惕地围着她。
萧烬渊步下台阶,锃亮的黑色牛津鞋踩在月台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声响。他走到老妇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老妇人被他周身迫人的气场慑住,哭声不由得小了下去,只剩下无助的抽噎。
“你儿子,怎么了?”他的声音响起,是标准的官话,音色低沉悦耳,却带着金属般的冷质。
老妇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语无伦次地哭诉起来。原来她儿子是金陵大学的学生,前些日子因参加“非法集会”被警察厅抓走,不久便传出在狱中“突发急病”身亡的消息。她不信,屡次上诉,却连衙门的大门都进不去。
周围的官员们汗如雨下,警察厅的一位负责人更是腿肚子发软,几乎要跪下去。
萧烬渊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老妇人说完,他才微微颔首,对身后的副官道:“李副官,记下。”
“是,少帅!”李副官立刻拿出笔记本。
“派人去警察厅,调她儿子的卷宗。活要见人,死……”他顿了顿,琥珀色的眸子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波动,“要见尸。查明死因,按律处置相关责任人。该抚恤的,一分不能少。”
他的语速平稳,不带丝毫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老妇人愣住了,随即猛地磕起头来,额角瞬间见了红:“谢谢青天大老爷!谢谢青天大老爷!”
萧烬渊不再看她,目光转向那群噤若寒蝉的官员,声音依旧平淡,却让所有人脊背发凉:“我离国数载,金陵的治安,已‘清明’至此?”
这话轻飘飘的,却像一记耳光,扇在每个人脸上。无人敢接话,只能纷纷低下头。
他不再多言,迈步向前走去。警卫立刻上前,清出道路。大衣的下摆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摆动,划出冷冽的弧线。
走出站台,车站广场上,停着一列更加夸张的车队。打头是三辆黑色雪佛兰轿车开道,中间是一辆特制的、装甲加长的梅赛德斯-奔驰770K豪华座驾,车头上插着小小的萧字帅旗,后面还跟着满载警卫的卡车。
早有侍从恭敬地拉开车门。
萧烬渊正要弯腰上车,动作却微微一顿。他的目光,越过广场上林立的人群和车辆,落在了不远处街角的一个书报摊前。
那里站着一个穿着半旧青色长衫的年轻男子,身形清瘦,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手里正拿着一份《中央日报》,似乎在认真阅读。春日的风吹动他额前柔软的碎发,显得斯文而专注。
似乎感应到这道过于锐利的视线,那青年抬起头,目光穿过喧嚣的人群,与萧烬渊遥遥对上。
那是一双极其清澈明亮的眼睛,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沉静与思索。
一瞬间,仿佛周围的喧嚣、卫兵、车队、官员……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只有那双眼睛,清晰地印入了萧烬渊深潭般的眼底。
青年显然也注意到了这非同寻常的排场和那个被众星拱月般围在中央、英俊得过分也冷漠得过分的男人。他微微蹙了蹙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低下头,放下报纸,转身汇入了人流,消失在了金陵城典型的、灰扑扑的骑楼阴影里。
萧烬渊收回目光,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弯腰坐进了车内。
厚重的车门“嘭”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车队缓缓启动,引擎发出低沉有力的轰鸣,如同苏醒的野兽,驶向那座象征着权力顶峰的、位于紫金山下的萧氏官邸。
车内,萧烬渊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闭上眼。窗外,金陵城的街景飞速倒退,法桐冒出新绿,秦淮河畔的酒家旗幡招展,小贩的吆喝声、黄包车的铃铛声隐约可闻,勾勒出一幅繁华与破败交织的、活生生的民国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