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时间在应急灯稳定却有限的光晕里,被拉扯得粘稠而缓慢。杨叙深保持着半醒的警戒,身体在椅子上如同凝固的岩石,只有眼珠偶尔转动,扫过门、窗、以及沙发上蜷缩的人影。手指搭在膝盖的匕首柄上,触感冰凉,提醒着现实。
薄卿予的睡眠并不安稳。眉头在睡梦中不时蹙紧,睫毛颤动,呼吸偶尔会漏跳一拍,仿佛在无声的梦境里重新经历楼道中的奔逃与门外的咀嚼声。大约两三个小时后——杨叙深凭借体内粗糙的生物钟判断——她忽然抽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神起初是涣散的,充满未褪的惊悸,直直瞪着天花板。几秒后,焦距才慢慢聚拢,落到坐在不远处的杨叙深身上。他似乎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不会疲惫的雕塑。
“到时间了?”她开口,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干涩。
“还早。”杨叙深的声音平稳,没有回头,“再睡会儿。”
薄卿予却没再闭眼。她撑着沙发坐起身,薄被滑落,露出里面皱巴巴的外套。她揉了揉额角,那里隐隐作痛。睡眠并未洗去疲惫,反而让肌肉的酸痛和精神的倦怠更加清晰。“睡不着了。”她掀开被子,双脚落地时微微晃了一下,随即站稳。
她起身,走到茶几边,拿起自己的水壶喝了一小口。目光落在杨叙深脸上那道已经凝结的细小血痕上。“你一直没休息?”
“习惯了。”杨叙深简短道,视线终于从门窗方向收回,看了她一眼,“感觉怎么样?”
“还活着。”薄卿予扯了下嘴角,一个算不上笑容的弧度。她走到窗边,动作比杨叙深之前更小心,只掀起窗帘最边缘的毫厘,向外窥探。依旧是那片吞噬一切的红,浓得化不开,连雨丝都被染成血线。她凝神看了一会儿,眉头慢慢拧紧。
“雾……是不是在动?”她不确定地问。
杨叙深闻言,立刻起身走到她身侧另一扇窗前,同样极小心地拉开一丝缝隙。两人屏息观察。起初似乎只是错觉,但那暗红的、如同拥有生命的雾气,确实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翻涌、旋转,并非被风吹动的散漫,更像某种粘稠液体的内部对流。更深处,似乎偶有更深的暗影一掠而过,速度太快,无法分辨是怪物,还是光线玩弄的把戏。
“在动。”杨叙深确认,声音压得更低,“而且浓度可能增加了。”之前还能勉强看到对面楼的轮廓,现在那轮廓更加模糊,几乎要融化在红雾里。
这不是好兆头。雾气如果具有活性或侵蚀性,他们这个临时避难所的安全性将大打折扣。
薄卿予放下窗帘,脸色更白了些。她走回客厅中央,目光扫过被封堵的大门,又看向角落那个整理箱。“我们需要测试。”她转向杨叙深,“测试这雾到底有多大影响。不能一直被动猜测。”
“测试什么?”
“空气。”薄卿予指向窗户缝隙,“如果雾气只是视觉阻碍,问题不大。但如果它真能渗透,影响呼吸甚至其他……”她没说完,但意思明确。他们不能等到出现明显中毒症状再行动。
杨叙深沉吟。测试意味着主动接触风险,但在可控范围内获取关键信息,是生存的必要代价。“怎么测?”
薄卿予走到储物间,翻找片刻,拿出一个空的玻璃罐头瓶、一小卷保鲜膜和一根细绳。“用这个。”她把瓶子递给杨叙深,“打开窗户,最小缝隙,把瓶子伸出去,暴露几秒钟,立刻封口拿回来。我们观察瓶内壁会不会凝结异常水珠、变色,或者……有没有其他反应。”
方法简单,风险相对可控。杨叙深接过瓶子,走到之前观察的那扇窗边。薄卿予跟过去,递给他保鲜膜和细绳,自己则退开两步,手里握住了那罐防狼喷雾,眼睛紧紧盯着窗户。
杨叙深深吸一口气,一手握着匕首,另一手轻轻拧开窗户锁扣。窗扇是老式的推拉窗,有些滞涩。他用匕首尖端抵住缝隙,极其缓慢地向外推开一道仅容瓶口通过的窄缝。
暗红的光和更浓郁的、带着铁锈与淡淡腥气的空气立刻涌入。他迅速将玻璃瓶口探出窗外,心中默数三秒,立刻收回。几乎在同一时间,薄卿予上前,用保鲜膜紧紧裹住瓶口,细绳迅速缠绕固定。
窗户被重新推紧、锁死。两人都微微喘气,仿佛刚才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搏斗。
杨叙深将瓶子举到应急灯下。透明的玻璃壁内侧,很快蒙上了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色水雾。他用手指抹了一下,指尖染上淡淡的红,凑近鼻尖,依旧是那股铁锈腥气,但似乎更刺鼻一些。
“看这里。”薄卿予指着瓶底。非常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颗粒沉降物,像极其微小的铁屑。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雾气不是单纯的水汽,它含有未知的微粒,而且具有渗透性。虽然目前看浓度似乎不足以立刻穿透皮肤或普通布料,但如果长时间暴露,或者雾气浓度持续增加,后果难料。
“密封条和胶带不一定完全可靠。”薄卿予声音发紧,“尤其是门窗边缘的老化处。”
“需要第二层防护。”杨叙深环顾客厅,“塑料布。在你储藏室看到的那卷。”
两人立刻行动起来。杨叙深测量尺寸,薄卿予裁剪。他们将宽大的加厚塑料布用胶带固定在客厅靠近卧室门的内侧,形成一个将客厅大半区域(包括沙发、茶几、整理箱和他们的主要活动空间)与大门、玄关、厨房区域隔开的简易屏障。接口处仔细用胶带密封,底部用重物(几本书和工具箱)压实。这样,即便大门缝隙有轻微渗透,被塑料布阻隔的“内区”也能多一层缓冲。
工作过程中,几乎没有交谈,只有裁剪塑料布的嘶啦声、胶带撕扯粘贴的声响,和两人偶尔简短的指令或确认。
“左边拉紧。”
“这里需要多贴一层。”
“胶带递我。”
身体不可避免地在狭小空间里靠近、交错。杨叙深能闻到薄卿予头发上极淡的、被汗水和灰尘掩盖的原本洗发水味道,混合着此刻空气中弥漫的胶带和塑料的化学气味。薄卿予则注意到杨叙深挽起袖子的小臂上,有一道陈旧的、淡化的疤痕,蜿蜒如蚯蚓,在用力时肌肉绷紧显出清晰的线条。
没有暧昧,只有紧迫情境下专注于同一目标的紧密协作。但某种默契,在这种无需多言的配合中,悄然滋长了一分。
塑料布屏障完工后,客厅被分割成两个部分。应急灯被移到了“内区”。光线透过半透明的塑料布,将外区映得朦朦胧胧,更添了几分不真实感。
两人退回相对安全的“内区”,再次检查了瓶中的样本。红色沉降物似乎没有增加,但那股气味依旧顽固地留在瓶内。
“我们得假设这雾有害。”杨叙深总结,“尽量减少暴露。必要外出时,需要更严密的防护。口罩和湿布可能不够。”
薄卿予沉默点头。她走到自己那个随身小包旁,从内侧夹层里,摸出两个独立包装、还未拆封的N95口罩。“只有这两个。以前防雾霾准备的。”她递给杨叙深一个,“比普通的好些。”
杨叙深接过,看了看包装,点头。这是重要的物资。“省着用。非必要不外出。”
“那如果……”薄卿予望向被塑料布模糊了的大门方向,“如果那东西再来?或者有其他幸存者……求救?”
这是一个更残酷的现实问题。怪物的威胁,同类可能带来的风险或负担。
杨叙深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塑料布边缘,透过不那么清晰的屏障,看着那扇被封死的大门。门外的世界充满死亡,也充满绝望的活人。救援原则在部队里学过,但在自身难保、资源有限且环境极端恶劣的情况下,那些原则需要冰冷的重新权衡。
“我们能力有限。”他终于开口,声音没有什么起伏,“自保是第一优先。在确保自身安全绝对可控的前提下,再考虑其他。”他顿了顿,“至于那东西……尽量避免正面冲突。这里不是长期固守的理想地点,但暂时还算隐蔽。我们需要摸清它的活动规律,寻找转移的时机。”
薄卿予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另一个N95口罩的包装。她知道这是最理性,也最可能活下去的选择。但理性之下,某种属于“人”的东西在微微刺痛。“我明白。”她最终说,像是说服自己。
就在此时——
“砰!砰!砰!”
沉重而急促的拍打声,猛然从楼下传来!不是他们这层,但绝对就在这栋楼内,可能是十楼,或者九楼。伴随着拍打声的,是一个男人嘶哑变形、充满极度恐惧的嚎叫:“开门!开开门啊!救命——!有东西!有东西在追我!!!”
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被放大、回荡,穿过层层楼板,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薄卿予身体骤然绷直,手指收紧,指甲掐进掌心。杨叙深瞬间移动到塑料布边缘,贴近,侧耳,手已按上匕首,眼神锐利如刀。
拍门声更加疯狂,夹杂着用身体撞门的闷响和语无伦次的哭喊:“求求你们!开门!让我进去!它要来了!它上来了!!!”
紧接着,是某种重物滚落楼梯的轰隆声,以及一声短促到极致的惨叫,戛然而止。
然后,一片死寂。
连之前隐约可能存在的拖曳声都消失了。
楼下的拍门声、惨叫声,仿佛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集体幻听。
杨叙深和薄卿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维持着倾听的姿势。应急灯的光晕稳定地笼罩着他们,却驱不散骤然降临的、更深沉的寒意。
几分钟后,薄卿予极其缓慢地吐出一口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死了。”
不是疑问。
杨叙深点了点头,动作幅度极小。求救者死了,怪物可能还在附近,或者被声音吸引去了别处。无论如何,刚才的动静明确地告诉他们两件事:第一,楼内还有其他幸存者,而且正处于极度恐慌和危险中;第二,怪物的捕猎并未停止,并且听觉敏锐。
“我们不能发出任何不必要的声音。”杨叙深用气声说,目光扫过整个“内区”,评估着哪些物品可能意外发出声响。
薄卿予点头,指了指自己和杨叙深的水壶、罐头等物,示意移动时务必小心。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在压抑的寂静中度过。连呼吸都刻意放轻。杨叙深示意薄卿予去休息,但薄卿予摇了摇头,在沙发上坐下,抱着膝盖,眼睛盯着塑料布外朦胧的大门方向,显然毫无睡意。
杨叙深也不再坚持。他在椅子上重新坐下,匕首横放膝头,耳朵像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楼内每一丝细微的动静。远处的闷响,近处水管偶尔的滴答,建筑本身的沉降呻吟……以及,那似乎更加清晰起来的、来自楼梯间的、缓慢而沉重的爬行声。
那声音时断时续,仿佛在逐层搜索,又或者只是漫无目的地徘徊。每一次响起,都让两人的神经绷到极限。
薄卿予忽然起身,走到茶几边,拿起纸笔,快速地写下一行字,递给杨叙深。
「它似乎在晚上更活跃?或者,红雾深时?」
杨叙深接过,看了一眼,在下面写道:「不确定。需要更多观察。但夜间/雾浓时,我们的感官受限,它可能更具优势。」
薄卿予看着那行字,想了想,又写:「收集信息。记录时间,声音类型,大概方位。找规律。」
杨叙深点头。这是目前唯一能做的、有建设性的事情。他从自己背包侧袋找出一个小记事本和笔,开始凭借记忆粗略记录从进入这个房间后听到的所有异常声响和时间点。薄卿予也拿出自己的手机——早已没电,但可以当便签本用——配合回忆和补充。
时间在笔尖与纸面的细微摩擦声中,在两人偶尔交换纸条的沉默中,继续流逝。应急灯的光线开始肉眼可见地变暗,电池即将耗尽。
两人都没有说话,默契地开始为黑暗做准备。薄卿予找出了几支粗短的蜡烛和火柴,放在茶几上触手可及的地方。杨叙深则检查了手电的电量,调整到最低亮度档位备用。
当应急灯最后闪烁几下,彻底熄灭时,黑暗瞬间吞噬了“内区”。只有窗帘缝隙透入的、永恒不变的暗红微光,勉强勾勒出家具和彼此模糊的轮廓。
薄卿予划亮一根火柴,点燃了一支蜡烛。橘黄色的、温暖而脆弱的光芒重新燃起,驱散了小范围的黑暗,却让光明之外的阴影显得更加浓重和不确定。
烛光映着两人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黑暗里,表情都看不真切。
杨叙深将记录的本子推到蜡烛边,薄卿予凑近去看。潦草的字迹记录着零散的时间点和事件:进入房间、检查、吃饭、听到楼下求救、之后断断续续的爬行声……
“频率在增加。”薄卿予低声说,指尖点着最后几个时间间隔,“虽然不规律,但整体上,它活动的时间段在变长。”
“也可能只是我们更警觉,听得更清楚。”杨叙深客观道。
薄卿予没反驳。数据太少,任何结论都为时过早。她吹熄了蜡烛,节省消耗。两人再次陷入黑暗和寂静,只有窗外暗红的光,和彼此近在咫尺却无法看清的呼吸声。
不知又过了多久,薄卿予的声音在黑暗中轻轻响起,带着一种疲惫后的平静:“杨叙深。”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最后这里也守不住了。我们该怎么办?”
杨叙深在黑暗里沉默了片刻。他没有敷衍,而是认真地思考了这个最坏的情况。“转移。寻找更高、更坚固、或更隐蔽的地方。或者,尝试离开城市。”
“离开城市……”薄卿予重复了一句,声音飘忽,“外面可能更糟。”
“也可能有机会。”杨叙深说,“但需要准备。车辆,路线,更多的物资,更可靠的防护。”他顿了顿,“前提是,我们能活到有能力准备那些的时候。”
很现实,也很绝望。
薄卿予在黑暗中似乎笑了笑,气息微弱。“是啊,先活到那时候。”
又是一阵沉默。
“你为什么会退伍?”薄卿予忽然问了个题外话。也许是为了驱散对未来的恐惧,也许只是想听听另一个人的声音,确认自己不是完全孤独地悬浮在这片黑暗里。
杨叙深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停顿了一下,才简单回答:“伤了。不适合再留。”
“严重吗?”
“现在没事了。”语气平淡,不愿多谈。
薄卿予识趣地不再追问。她转而说:“我以前是画画的。自由职业,接点插画和设计。”她主动分享了自己,“所以习惯囤东西,也习惯一个人待着。没想到……这种习惯有一天会这样用上。”
“有用的习惯。”杨叙深评价。
蜡烛再次被点燃,这次只燃了很短时间,为了看一眼时间。杨叙深的夜光表显示,从他们进入这个房间算起,大约过去了七个小时。外面依旧是无尽的红夜。
疲惫再次袭来,这次更难以抵抗。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轮流短眠。薄卿予先睡,杨叙深值守,两小时后叫醒她换班。
薄卿予在沙发上躺下,这次很快就睡着了,或许是因为极度的疲惫,也或许是知道有人醒着警戒,心理上获得了一丝微小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