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8、第 48 章 ...

  •   比起来……□□上的疼痛好像都不算什么。
      我摸自己的脸。
      好烫。
      皮肤大概是肿起来了,我看到自己的手背上一道道红色突起的印记,大概自己的脸上和它是一样的吧。
      还没反应过来,戒尺再次落下来。
      哦……对,戒尺,我想起这个东西的名字。
      很久没见它了。
      小时候倒是会用的。
      我记不太清楚。
      妈妈很少打人,倒不得不用戒尺的地步会真打,很痛。
      她说要痛到我忘不掉。
      我会催眠自己不要去记其中的细节,最终导致自己习惯性遗忘事情的前因后果,遗忘犯下的错误,遗忘训斥和责骂,只有“被打”——这个最简单的事实,我记得它,在我身上切切实实发生过。

      她喘着粗气,手里的戒尺放下,我得到了片刻的歇息。
      我摸了摸自己的胳膊,隔着衣服有好多道突起。
      盯着家里的满地狼藉,我费力地回想今晚的许多细节。
      从什么时候开始记忆空白丢失大段了。

      是为什么……
      我没有顺利地梳理好自己昏沉的头脑,时间在她的愤怒与嘶吼里停止了。

      想起了另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晚晚,想不想认识新的小伙伴啊?”
      我心里说“不想”。
      但妈妈教我,大人说的话是小孩不能直接说不同意的,她特意叮嘱我要和爸爸好好相处,尽管我们的相处是他每天送我上学放学,又立刻消失不见,把我放在家里看无聊的电视。
      “爸爸最近工作有点忙,没时间陪你,正好我朋友家有个女儿,跟你一样大,你想不想去找她玩?”
      “嗯。”

      趴在车窗上,树和围栏不断后移,越来越稀疏。
      我看到了许多在建的楼房,绿色的网子包裹着,像学校里长青苔的那面老墙。
      然后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河。
      “那不能叫河,是‘江’。”爸爸纠正我,和语文老师一样。
      我家那边也有江,去春游的时候在校车上看见过一次的,但这里不是家,离很远了。

      “我们到了,”他停车,“对了,待会爸爸说什么你都不要插嘴,知道吗?”
      “为什么?”
      “大人说的话小朋友听不懂里面的意思的。”他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颗糖果递过来,“我们晚晚最听话了,到时候爸爸请你吃大餐,你肯定没见过。”

      我剥开糖纸,和那个女孩对视。

      “乖宝,叫姐姐。”他对那女孩说,“你晚晚姐姐。”
      “晚晚姐姐。”
      女孩身上的衣服有些皱,外套和裤子都大了不少,需要把袖口和裤脚卷起来。
      “这是小可意。”
      我不说话,看她,她也看我,做鬼脸。
      她带我看她房间,小小的,墙上贴了很多奖状,还有许多蜡笔画和作业纸。

      我和她待了几天,她吵吵闹闹的,总是拉着我说话,我还以为她拿我当朋友,结果因为她妈妈给我吃了个冰淇淋,翻脸大哭说再也不要和我玩了。
      幼稚。

      临走前,她把她床头的兔子玩偶送给我。
      我不喜欢,但还是收下了。

      我坐在妈妈的车上,她不说话,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于是主动给她看手里的兔子:“妈妈,你看,这个兔子眼睛掉了,我把它粘好了。”
      她没搭理。

      “你爸居然把你扔给那个女人,”她踩刹车,“真是恶心,就这么带孩子啊。”
      我抬头,不解地扒在前排座椅之间想和她说话,却被她呵斥坐好。
      “那小野种你看见了?”
      “妈妈……什么是‘野种’?”
      “那小丫头啊,你不是跟人家玩的很好吗?”她掏出口红和镜子补妆,“待会回去先把这周欠的钢琴练了。”
      “好。”
      “你也是没用,他把你扔给她们母女俩,你不会哭不会闹说你不去?”
      “为什么?”我摆弄着躺在手心里的兔子。

      我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有个“妹妹”,比起纠结为什么我们有不一样的妈妈,我更有着新奇而骄傲的感觉——同班同学好多都有妹妹,现在我也有了。
      她叫喻可意。
      是我妹妹。

      ……
      “喻舟晚,早知道你是这种败类,我为什么要拼死拼活把你下来啊?”

      女人撕心裂肺地大哭。

      “我为了把你生下来吃了多少苦你不知道吗?你姥姥姥爷要我把你打掉,我生你的时候都没人来看,痛了整整两天两夜,差点命都没了,你不知道吗?”
      我低头不语,钉在原地,面对铺天盖地的羞辱,不挣扎也不躲,直到她打累了,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开始审问。

      我该怎么回答。
      喻可意把我所有见不得光的一面都给她看过了——对□□的癖好,和自己妹妹□□的事实,她为此要纠正我、教我做个正常的“人”,然后才有资格做她的女儿。
      “你别去上学了,”她累了,放下手里的东西,“我没必要去花钱培养你这种贱骨头,我看到你都觉得脏。”
      “喻舟晚,有你这种女儿,是我的耻辱。”

      我面前出现了哭泣的喻可意,她站在那儿,手在不停地流血,她为自己擦眼泪,在哭诉着:
      “是她亲手杀了我的妈妈啊。”

      我望着怒意逐渐平复的女人。
      这是我的母亲。
      但她杀死了我妹妹的母亲。

      为什么人可以在拥有母性的同时那么残忍?
      不该是这样的。

      小时候在百无聊赖中,我经常幻想这个见过一次的“妹妹”,想她穿什么样的衣服出门,想她不会学钢琴时弹错音,会不会做错这道数学题,会喜欢养猫还是养狗……
      她会记得我吗?知道我是她的“姐姐”吗?

      我好害怕,害怕让她失望,害怕她动怒。
      我选择被动地承受她的怒火,祈祷着赶紧结束就好了,就像以往许多次我所做的那样。
      结束就好了。

      生活在这个夜晚被撕开了一道流血的裂口,凝聚成巨大黑洞,把所有人都卷进去碾压——我生理学上的父亲死了,我的母亲变成了杀人的罪犯,把我变得下流肮脏,把我的妹妹……我彻底失去她了。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我看到她们同时陷入癫狂纠缠撕打,心里唯一的祈祷就是——
      快结束吧。

      可这次不会结束了。
      我永远不会在她的心里洗去肮脏的印记,无法再冰释前嫌,永远被挂在耻辱柱上鞭笞。

      我该恨喻可意的,恨她拿我当游戏的筹码和赌注随意扔掉,恨她背弃了所有的诺言和亲密关系,把全部的一切都毁掉了,把我人生前十八年苦心经营的东西全毁掉了——仅仅是为了让我的妈妈体会痛苦。
      她是做到了。
      那我呢?
      摧毁了石云雅心里那个完美女孩之后,剩下的那个喻舟晚该怎么办呢?
      你说过不会不要我的。
      因为你是我的妹妹,所以我可以全身心地依赖你,你也会满足我所有的癖好。

      闭上眼,面前不断出现喻可意那张流泪的脸。
      我想安慰她,夺下她手里的刀,把她抱在怀里。
      但是我又想质问她——用力掐着她的脖子质问她。

      “姐姐,□□时在床上说的话,怎么还有人相信呢?”她笑着反诘。

      “如果再来给你一次机会呢?”喻可意说。
      你喻舟晚依旧那个在对峙里当鸵鸟的局外人,高楼大厦在我面前坍塌,我依旧不知道该如何行动才能挽回,哪怕是一砖一瓦。

      于是我同样无法做到不恨自己。

      再次醒来,我从冰冷的地板上爬起。
      昨晚在地上躺了一夜,最后是如何结束审问回到房间的,我记不清了。
      四肢麻木僵硬,旋即是火辣辣的疼痛。
      从抽屉里拿出药,是之前喻可意给我准备的,为了防止我在自缚时受伤。

      我被反锁在了屋子里,就像小时候那样,该受冷落、关禁闭反省,然后向她大声忏悔。

      可是我逃跑了,并且在两天后离开临州回了格拉斯哥。
      四肢被衣袖裤子摩擦得生疼,还没长好的血痂被磨破,黏在布料上。

      妈妈没有阻拦,算是默认了。
      我了解她。
      她不会把这件事透露给其他人,因此我无论如何都可以继续读书,否则中途辍学只会二次损伤她的颜面。
      不过,我不配在堂而皇之地跟她伸手要生活费。
      在英国生活的留学生,如果父母直接断供,会活得如履薄冰,随时可能精神崩溃。
      算是对我的惩罚。
      人生第一次,我想试着挣脱她,不想再成为活在他嘴里的寄生虫。
      我们开始了遥遥无期的无声冷战。

      我乞求Anna她们帮我找兼职。
      GSA的视觉设计专业课程与teamwork都排得很满,且需要自己买设备器材,能抽出的零碎时间根本很难凑成一份完整的兼职,我将自己不断地压缩再压缩,社交和生活的成本被一减再减,尽量不去碰卡里的余额,它依旧每天飞快地减少。

      我第一次拿到的薪资二手书店售货员,从下午一点到六点,每小时不到九英镑。
      离付清房租还差的很远,甚至不够让人挑选晚上能吃什么,因为未来几天我需要上课做汇报,没时间兼职。

      我屡次打开手机上和妈妈的聊天框,想了想,最终还是关掉了。
      导师是个宽厚的中年妇女,或许是看出了我的窘迫,在学期中途时,她主动找到我,要求我交一份杂志的排版稿,并承诺会付一笔在宛如救急般的高额定金。

      在格拉斯哥,我就这么东拼西凑地活了下来。
      替同学画设计作业,接各种杂乱的设计单,在画室兼职……虽然时不时会被拖欠甚至不给费用,但林林总总攒下来够活着了,生活至少没完全偏离轨道,没穷困到需要和homeless挤桥洞的地步。

      我学会了记账,对每笔钱精打细算。
      临近期末周,需要设计图的人比平时要翻了数倍,逼迫我迅速熟练使用不同的绘图软件。
      唯一的好处是我确实赚到了不少钱,未来两个月的生活条件会稍稍转好。

      圣诞节的假期,我没有和Anna她们一起看灯光秀,买机票回了临州。
      这算计划之外的开支,对当时我手里的存款而言,压力不小。

      我劝解自己的理由是想找个地方喘口气,反正留下来布置派对庆祝节日的花销并不能节约掉这笔钱。
      其实去别的地方旅游是更好的选择。
      我心里不愿意,因为有个说不出口的原因。

      回国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不能回家,不想面对冷战的妈妈,便揣着卡里剩的钱凑合找了一家青旅住下。

      因为倒时差,整个晚上没睡着,我受不了房间里熏香的气味,天没亮就出去散步。
      回避心理作祟,沿着记忆里和家相反的方向乱走,走累了,就近坐上早班的公交,想着睡到哪站醒就在哪站下好了。
      不经意抬头,从没见过的站名之间找到夹着唯一一行我有印象的地方,又强行逼迫自己清醒,在那里下了车。

      熬夜迟钝的头脑被冷风一吹,终于想起来了,这一站离七中很近。
      此时是中午放学的高峰期,匆忙飞奔赶时间吃午饭的学生追逐打闹,我被簇拥在一色的校服之间,在宽阔的大路上别扭地贴墙站立。

      如果对某个人足够熟悉,即使对方和千万个穿着一样的衣服留着相似的发型,仅凭借背影就能认出她来。
      但或许今天我不够幸运,亦或者……她早就留意到突兀的我,远远地回避。

      等到午间的热潮散去,我才稍稍敢动弹,在踱步时抬头打量每家店,猜测里面曾发生过什么。
      这是Anna和Daisy散步时喜欢玩的游戏——透过门外的一角猜测店铺里的售卖的物品种类,再一一求证,只不过我没有求证的决心,仅仅是作为路人旁观。

      然后我看到了她,手里拿着拍立得,在和另外一个女孩说话,没留意到我。
      我认识那个女孩——高睿。
      很小的时候见过高睿,不过我不大乐意和她接触。
      妈妈经常要我和她一样哄得大人围绕她团团转,一个劲儿地夸赞她聪明有灵气。
      我以为面对大人的社交场合只要表现得够听话够安静什么都照做就好了。

      当然,她同样不太喜欢我。
      小时候经常在宴会上看到高睿,她主动邀请我做许多事,包括和她一起去找社交圈里的“人物”搭讪、去茶歇吃甜品,都被我以“妈妈不同意”为借口拒绝了。

      高睿失望地说再不和要和我一起了。
      “又不是你妈妈肚子里的蛔虫,为什么总听她的?”她叉着手,和大人们交谈时如出一辙,看不起我的怯场与懦弱,“有我在这,你怕什么,他们不会说什么的。”

      但我没有被原谅的机会。

      长大后再次相遇,她发现我仍然是不见长的样子,被妈妈严格地掐着社交圈,便主动远离了我。
      于是我失去了人生第一个主动向我走来的朋友。

      高睿向喻可意招手,示意她弯腰。
      然后我看到她主动接受对方为自己戴上围巾,随后两人肩并肩一路相谈甚欢,进了一家文具店。

      我应该讨厌甚至是恨极了她的——一个充满谎言和戏弄的人要被恶狠狠的审问,然后她向我忏悔说不该把我当成用完后随意丢弃的物品,哀求我的原谅。

      离开我之后喻可意过得太快乐。
      她在挑选什么,不断地给对方展示,两人喜笑颜开地讨论,眼睛亮晶晶的。
      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不自觉地快要走进去。

      她看见了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弯腰藏进货架遮挡的视线盲区里。

      愤怒被戳破取而代之的是……惶恐。
      毫不犹豫地避如蛇蝎,我对她而言就是这样的存在。
      兴许之前一直都是,她装的很好我没看出来而已。
      我心里盘算演练的流程从第一个步骤开始宣告失败。
      最终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喻可意不是人生唯一因为厌弃我遇到事情只会表现出懦弱而选择离开的人。
      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朝熟悉的地方走,离小区越来越近,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一辆熟悉的车。

      “一个人回来的?”
      到地下车库后,她终于开口对我说了见面后第一句话。

      “对。”
      我的眼皮不自觉地跳了一下。

      她打着探照灯来回审视我,检查我身上是否有自甘堕落的痕迹。

      我通过车窗镜抚摸自己的脸,它看上去非常适合忏悔,属于某个被生活苦楚折磨到下跪的可怜女孩——打着回家的由头向母亲求和,妄图乞求给彼此个台阶下。

      “哼。”她冷笑,背对着我,让人猜不出是怀着什么心情。

      我们心照不宣没有提起某个人,坐在一起平静地吃了晚饭。

      她放下筷子,问我最近生活得怎么样。
      料定我是已经吃够了教训。

      我说不太好。
      在意料之中,她递给我一张银行卡,说下次需要具体花多少钱的话跟她说明,她会转入对应的金额。

      我收下。
      仅仅是收下而已。

      之后的每个寒暑假我没有再回国一趟,给妈妈的理由是需要更多的时间参加导师工作室的设计项目,她最近打算发展自媒体品牌,整体规划制定后就要进一步营销推广,分析热点和浏览群体需求,既要做设计师又要做销售。我不太喜欢日常需要频繁交流的工作,它仅有的优势是胜在忙碌,忙起来的话就没有闲心想不该想的人。

      没什么东西是忙碌和麻木不能磨平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曾经能让人情绪大起大落的东西最终都会化为乌有,曾经愤怒和失望的理由结局都是走向荡然无存。

      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大学的三年的生活是属于我自己的,所有的情绪和抉择都是出于“我想要”,即使会走错路,但只要我一个人承担后果就好了,无需再顾惜对他人的亏欠而惶恐不安。

      我极少去碰自己的身体,尤其是□□这种……我会给自己心理暗示说我很忙碌,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实在忍不住欲望时会试着自缚,起初是简单的手脚腕到四肢,再是全身的,甚至去相关网站上搜寻各种危险的姿势,越濒临窒息,越是渴望尝试。

      我从悬吊的绳结里挣脱,身上遍布擦破皮的痕迹,隐隐见血。
      劫后余生的庆幸,更多是生理快感和求生欲博弈后的怅然若失。
      我安慰自己,现在至少无需因为担心被人发现了,可以尽情用自己的身体做实验,难度系数越来越高,同时带来逐渐无法触及的阈值。
      拼命讨好生理需求,换来的只有疲倦和戛然而止的烦闷。
      我开始学着同门师姐的样子在下班后小酌,喝不到醉,一点点就好,仗着头昏一觉睡到天亮,不会再有机会想其他琐碎而痛苦的事。

      毕业的暑假,我拖不住她要我回去工作的执拗,恰好工作室运营向好,之后的事情会越来越繁重,便把工作交接给同门师姐师妹,买了机票回国。

      她问我打算什么时候打算在国内找工作,毕竟在母亲眼里我是个没有独立生活能力的婴孩,出国只是迫不得已放我去镀金而已。
      尽管因为我临时起意的叛逆导致这层强镀的金箔比预料中脆弱,但留在她身边有个稳定工作是肯定够格了。

      她频繁和我在短信或电话里抱怨神经衰弱,说时常会做噩梦,梦见爸爸死掉那天的场景。
      再加上那场凶杀案引起的风波,原本她作为创始人手拿股份就遭人嫉妒,现在更是处处在公司被排挤。

      越来越难控制快要失控的脾气了,她说。

      “你去看心理医生吧。”我提议。
      “你安稳下来比什么心理医生都管用。”她拒绝,“你的简历呢?我看看还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我给你联系好了公司,明天去走个流程应聘吧。”

      “没准备简历,”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我想休息一阵子,出去旅游。”
      “先把工作定了再说。”她语气柔软——感觉到了彼此心里不可修补的隔阂与罅隙,可表达的意思却是不容置喙,“旅游随时可以啊,等你工作稳定了请年假去。”
      如果是其他人,肯定是对她的安排求之不得。

      可我现在不想再亏欠她什么。
      或者说,我不想用自己的自由去交换表面的安逸和无法挣脱的控制。

      “不用了,我买了票,明天去……”
      我想去房间睡觉,每次回国倒时差我都无法法立刻适应。
      “喻舟晚,你听妈妈把话说完,你就这么不想跟妈妈讲话吗?她拉住我的袖子不让走,“你不是个小孩子了,做什么决定还是慎重些,之前你填志愿那件事我一直后悔没替你改,你读了这么多年书,也知道你这个专业在国内不缺人,我好不容易替你找到合适的。”

      “过两天再谈吧。”我不愿争吵,同时更不愿意正面回应她,“我打算回格拉斯哥工作的。”大学三年攒的人脉都在英国,比留在国内的选择更好。

      “没什么好想的,我现在就替你发消……”
      “我不要去!你不要再逼我了!”

      我漫长的二十多年人生只反抗过她两次。
      第一次是无声的——我修改了志愿申请,自己选择了想去的学校和想要的生活。
      第二次是现在——我为了自己之后的人生,同她爆发了这个家里出现过的激烈的一场争吵。

      她被我的声嘶力竭伤透了心,居然流下眼泪来,字字泣血地控诉又开始如何为了女儿花费心血,甚至卷起袖子展示胳膊上刀伤留下的疤痕,说当时是想到我才拼死抵抗的。

      我深呼吸,像是要面对现实似的,从厨房的刀具架上抽出一柄轻盈锐利的小刀。

      现在想来,当时连续数天没有睡好,加上屡次绳缚窒息的挫败体验,我濒临精神彻底崩溃的边沿,刀刃划在手臂上居然没有丝毫痛觉,只觉得凉,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究竟下了多大的力气,直到鲜血滴滴答答地溅在地砖上。
      我徒劳地伸手去捂,发现完全压不住,弄得到处都是脏兮兮的。

      在因为疼痛失去意识之前,我第一次从这个生我养我的女人眼里发现惊恐。
      她手足无措地找东西止血。
      嘴一张一合在说什么啊……耳朵里只有尖锐的耳鸣,我什么都听不见。

      有件事,喻可意做得是对的。
      只有我真正受到伤害,才能真正地让石云雅感到心痛,才会让真正地中伤她。

      她隔着病房门远远观摩我,宛如在看精神病人。

      最后不免得在缝针后留了条浅浅的疤痕,比手掌要长。
      好在是内侧,藏一藏就不明显。

      我讨厌刀具尖锐的刺痛,像一句语调生冷的拒绝。
      不过我不介意给她表演自毁,直到得以彻底甩开她,就此逃脱。
      这次我删除了我们之间所有的联系方式。
      无处可去,我的手从不同的高铁票上划过,最终停在了一个小城市上。
      枢城啊。
      它和十几年前印象里并无差别,没有变老,但也没有长大,时间在此停止,甚至搜索唯一有印象的商店名称,它还好好的开着。

      枢城很小,幼儿园和小学都在一块儿,初高中离得远些,我沿路一直走,仿佛在幻想中替代记忆里那个人重新经历这些时光。

      “哎,哎,囡囡,等一下!”
      我正趴在栏杆上发呆,一位弓腰驼背的老太太跌跌撞撞地越过马路朝我小跑过来,全然不顾横穿马路的电动车,看得我心惊肉跳。

      “啊呀,我看错了,”她笑得慈祥,“还以为你是我外孙女儿,你们长得太像了。”

      “嗯……”我冲她笑,“奶奶你是认错人了。”
      “哎——笑起来就更像我们囡囡了。”她眯眼睛,比起巧合,我更宁愿她说的是我想着的那个人。
      “我家囡囡去外边儿上学了,去国外的,好几年了,我大老远看到你,还以为她提早回来了呢。”
      心里瞬间一空,看来不是了。
      “姑娘啊,你叫什么名字啊?”
      “喻舟晚。”
      老太太脸上的皱纹一抖。
      “那就是了啊……”她拉紧我的手,“你认识我家外孙女的吧,她叫喻可意。”

      我说,认识。
      “我们囡囡经常说起你这个姐姐,她最近都不在家,不然她看到你可要高兴了!”她亲热地挽着我的手臂要我跟她一起走,“姑娘啊,你来这边儿干啥呀?工作?”

      “不是……我……”我心虚地要缩回手。
      满脸喜悦的样子不像假的,甚至热情地邀请我去她家坐,怕不是忘了那天……
      哦,我想起来了,撕开一切真相的那晚这位老太太不在场。
      悬着的心霎时放下了大半。
      “姑娘,你不忙的话,跟我回家坐坐吧。”她满脸期盼。
      “奶奶,你叫我晚晚就行。”

      喻可意的姥姥对我极其热情,她做了许多菜,又拉着我聊天,给我看喻可意小时候的照片,还有一年年攒下来的作业纸与证书,厚厚一沓,字迹由稚嫩转为清秀,证件照上的小女孩从羊角辫变成干净利落的马尾,再是干净利落的齐肩发。

      奶奶对我们关系的认识还停留在喻可意的描述里——
      因为喻可意告诉她“姐姐”是好的,所以她爱屋及乌地把无处可归的我捡了回去。

      当然,另外一个原因是她太寂寞了。
      喻可意去米兰了,两年多没回来,她的儿子和儿媳忙工作,最多回来睡个觉,第二天天不亮又去上班,她这个老太太孤独地进行一日三餐,孤独地捱过腰痛和生活不便,家里唯一吵闹的东西是那台电视,她只喜欢看电视剧频道,里面有很多活生生的人,吵吵闹闹,听这种声音能使得空荡的心稍稍舒服些。

      “我们囡囡今年回国啦,马上放寒假就回来。”

      我想着能见到她,心不由得因为紧张乱了节奏,敏锐地谛听门外的脚步和钥匙的声音,捕捉任何疑似她的可能。
      暗地里忍不住祈祷她不要立刻、至少不要那么快出现。
      我没做好见她的心理准备。

      是的,我完全没想到该如何和她开口。
      雀跃的身影降落在眼前,我险些错觉地以为她为我才如此开心。

      可惜不是,在发现我这个“入侵者”的瞬间,归家的喜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厌恶。
      “你怎么在这里?”

      “你来这儿干什么?”
      是啊,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喻可意动手要把我赶出去,此时我依旧是心虚的,毫无反驳地承认自己作为这个家里的外人的确是不该存在。

      是奶奶坚持要我留了下来。
      捏紧袖子——手臂残留着被紧紧掐过的疼痛,却是无比真实的触感。

      不敢见到她,我尽量降低存在感。
      害怕被审问,害怕她再把石云雅的事情反复碾碎给我看。
      明明已经能远离她、切断关系了,我依旧是害怕。

      大概是出于心虚——
      我不知道该如何填补她心里的空缺。
      甚至是这三年的空缺。

      她在我伞下躲雨,身体与身体紧贴。
      我贪婪地想,这三年是错过了多少个能同撑一把伞的雨天呢?
      就像我小时候幻想过的,和那位见不到面的“妹妹”究竟错过了多少个可以无话不谈的时刻呢?

      喻可意又一次朝我发脾气,因为奶奶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承受不住倒了下去。

      我失去了在这个家待下去的理由。

      她哭累了,就这么趴在床边屈着腿在地板上睡过去,模样很乖,眼角挂着未干涸的泪水,和刚才声嘶力竭凶的小女孩判若两人。

      我弯腰抱起喻可意,她睡得很沉,对我的动作浑然不觉。

      地板上太冷了。
      我把她抱到旁边主卧的大床上。两个卧室的相距不过短短几米的路,我却走得格外小心谨慎,生怕任何惊醒的可能发生。
      不自觉将她搂得更紧,柔软温热的肌肤好像要在我怀里融化。
      借着窗外微弱的灯光,我低头,发觉她醒了,迷蒙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
      心控制不住地坠落,我装作不知情地继续往前走。
      最多是迎接暴风雨的降临,反正都是要被赶出去了。

      她在我怀里没有反抗和躲避,又闭上眼睛继续熟睡,因为失重,她抓住了我的衣服一角,身体无意识地缩了缩,把脸埋进臂弯,贴得更紧密。

      放到床上,她依旧无知无觉地深睡。
      我俯身仔细端详她的脸,头发剪短了,感觉比之前瘦了些,显得五官更清秀了,不再是高中生,而是成熟的模样了。
      忍不住凑近,她没醒,就再近些。

      触碰到两瓣柔软的唇,我感觉自己的心软得要化成一汪水。
      小小地停留了几秒,险些控制不住地要继续深入,有瞬间想要不管不顾继续下去的冲动,急忙逼迫自己起身。
      最后是忍不住蹲下身又亲了一次,这次在她的嘴唇上多停留了会儿,然而仅仅是唇与唇相贴,发现她的眼睑动了动,我立刻转身逃离房间。

      喻舟晚,不能贪心啊。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