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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 4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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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云雅黑着脸不吭声。
而我,站在喻舟晚旁边,两个人互相保持沉默。
不经意地抬了手摸自己磕疼的脸,喻舟晚以为我要碰她,下意识地缩了肩膀。
先是短如闪电般的讶异,随即是一阵刹不住车的心悸和钝痛,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伸进体内揪紧心脏,然后狠狠撕扯血管和肌肉。
无论是体面的收场还是彻底撕破脸,我和喻舟晚都无法再继续了,这个既定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
我将自己端得太高,做作而虚假,只有在□□时自甘堕落才愿意对喻舟晚我说需要她,于是从高处跌下来时,我需要忍着粉身碎骨的疼痛才敢与她从此彻底决裂。
我是该放下杨纯的死,之后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面对喻舟晚,对石云雅说:“虽然你害死了我的妈妈,但我为了喻舟晚选择与你和解。”
不可能的。
尤其当喻舟晚以沉默不言却格外坚定的态度完成二选一的选择题之后。
我为我自己曾经萌生过寻求依赖的心思而羞愤。
愚蠢天真的轻信是再廉价不过的东西。
为什么要依赖一棵攀附他人汲取养分的菟丝花呢?她无力自我保全,在遇到危险时只会下意识地寻求属于她的树。
不管石云雅做了多少错事,喻舟晚都会毫无保留地偏袒她——不管是内心自愿与否,至少所采取的行动向我表明,她喻舟晚是不会和石云雅割席的。
“对不起啊,姐姐,你是被我带坏了吧……你一直都是妈妈眼里的很乖的小孩啊。”我轻飘飘地继续我的陈述,“阿姨说的对,你们不该有秘密的,所以让妈妈知道你喜欢做的事,不过分吧?”
“喻可意,”喻舟晚用尽全力咬紧嘴唇,“你明明答应过我……不会说的。”
我想过喻舟晚会因为我的失信愤怒对我动手,或者放声大哭控诉,总之肯定是要当场和我算清这笔账。
出于自我防卫,我紧紧地绷住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等待这只蛰伏的狮子向我扑来时就地反击。
为我的谎言和背弃,她会将我彻底撕碎。
“姐姐,在床上□□时说的话,怎么会有人信啊?”
曾经说出这些承诺时到底有几分真心?我此时无法自辨。
或许不完全是欺骗吧。
还不如回归到最开始决意要当骗子的嘴脸,至少能挽回些尊严,反唇相讥地证明:
在这场独角戏里同样,你们何尝不是被我的表演戏耍了呢?
“你不信我说的吗?”见石云雅半晌不说话,我主动挑起尖刺,“照片还是视频,不是说没有秘密吗,那就是说……什么都可以看吧。”
我面不改色,走近石云雅,机械地把见不得光的东西一股脑往外倾倒。
可惜还没向她展示完那些不堪入目的珍藏,手机就被一只手打落在地,结结实实地磕在地上,瞬间黑屏没了动静,下流的喘息声就此打住。
我转头,坦然地对上喻舟晚那双漆黑的眼睛,仿佛一秒前践踏她尊严的那个人不是我。
喻舟晚抓着我的肩膀,用了好大的力气啊,好像要让我和地上那块四分五裂的耻辱证明同样毁灭。
我忍不住大笑,还以为她因为恐惧四肢僵硬,做不出任何反应呢。
我曾幻想过,如果某天必须要和喻舟晚决裂,我断然不会轻而易举地舍弃她,选择体面的方式和平解决。
要和她撕破脸,要逼迫她做尽见不得光的爱,闹到恨极的地步都无所谓。
那时我贪婪地希望自己能与她纠缠,彼此之间的纽带能吸收营养缠绕得更深——对于亲生姐妹而言,恨与爱作养料,最终都是殊途同归。
唯一的区别,前者的掌控与决定权在我手中,我可以自由地随时按下暂停或终止。后者则深深地扎进我的骨骼与血肉里,温水煮青蛙,我迟迟地反应过来疼痛,急切地要拔出摆脱这层关系,把自己和喻舟晚都扯得鲜血淋漓,肢体破碎。
还是不要再当你的妹妹了,太痛苦了。
石云雅脸上的完美面具彻底破碎。
她的宝贝女儿居然能摆出如此□□下贱的姿势供人亵玩,还心甘情愿地拍摄留念,我冷笑,所谓尊严和脸面就是这么不堪一击,石云雅对自己剥夺的生命无动于衷,甚至感到自豪,但见到自己亲手塑造了十八年的完美公主一朝沦落为别人身下的玩物,居然真的会崩溃抓狂。
石云雅气得浑身发冷嘴唇打颤,一句话都说不出,更别提像刚才那样气势汹汹地殴打我,宛如随时要决堤的洪流,蓄势待发,只差最后一个契机。
可惜,她忍住了,没有当着我的面发作,而是强硬地抓住喻舟晚要把她拖走——更准确地说,逃离。
喻舟晚的双脚叛逆且倔强地钉在原地不动,对母亲的崩溃无动于衷。
此刻如果不让石云雅逃离,后续发生的一切都无异于火上浇油,可我并不打算给她仓皇逃窜的机会,我从她手里抢过喻舟晚,趁她们都没反应过来,捏住她的下巴迅速贴近。
一阵天旋地转,待我从眩晕中反应过来,才发现一双手已经掐住我的脖子上,眨眼工夫便剥夺了我呼吸的权利。
视线逐渐被黑暗笼罩,慢慢地看不清站在那的喻舟晚了。
原来快死掉是这种感觉啊。
“囡囡!”
我被拉扯着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脖子上的禁锢顿时松开松开,新鲜的空气涌入鼻腔。
“囡囡啊,这是咋了……”舅妈把我护在怀里,狠狠地瞪了石云雅一眼,“你这个女人来干什么?你害死了自己男人还不够,现在还对孩子下手啊?”
我躺在她怀里,发疯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恐惧姗姗来迟,我双腿发软站不起来,牢牢地抓紧她的衣袖。
“囡囡不怕啊,没事没事。”她把我搂得紧紧的。
我想说是石云雅害死了妈妈,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你咋欺负孩子呢?”她下意识地护短,“报警,囡囡不怕,我们报警啊,这不是私闯民宅么……自己小三不嫌丢人还来祸害孩子……”舅妈咬牙切齿地开口,“你咋没被那个女的捅死呢,要死死一双好么了,找个车撞死,下去陪你家男人。”
原来她们都知道喻瀚洋已经死了,只是没有向我捅破,怕影响到我。
实际上,作为直系亲属,他宣布手术失败的那一天警察就通知到了我。
我想告诉她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告诉她这个晚上发生的全部,可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越来越重了,最后连抓住她袖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再次睁眼,我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姥姥正用湿毛巾给我擦脸,见我醒了,皱纹拥蹙的眼睛又流下眼泪来。
“囡囡……没事了啊。”
都结束了。
她把我抱在怀里,和小时候哄我午睡一样,轻拍我的后背:
“我们囡囡……命苦啊。”
“奶奶,”我枕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我没事的。”
“人啊走一辈子,吃的苦都是有尽数的,以后咱囡囡长大了就不吃苦了,以后上大学工作赚钱,就享福咯。”
“奶奶……”
这是我在人世间唯一挂念的人了。
我努力想把她抱得更紧,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打了石膏,动弹不得。
“囡囡,小心手,千万别用力啊,医生讲你这个右手腕错位的厉害,还有点撕裂了,得好好养着,不然以后不能写字了可咋办呐。”
我望着窗外,今天的天气特别好。
在昏迷的两天里,这个世界上又发生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
“奶奶,我想回家。”
“好,好……我们下午就出院回家,奶奶给你炖排骨,你舅妈啥都买好啦。”
“我想回枢城。”
眼眶在发烫,有滚热的液体从里面涌出。
我别过脸不敢看她,怕自己面对那张苍老的脸会止不住放声大哭。
“好,我们过几天就回去啊。”
我以为自己能藏住的,一开口哽咽的声音还是暴露了:
“我想我妈妈了。”
回家,回枢城。
我的计划是在请假期间留两三天就好,不打算长住,因此只背了个不大的双肩包。
失去一只惯用手,生活处处行动不便。
我说,想出去走走。
她们说,也好。
回到了原来住的小区。
枢城太小了,童年印象里只有逢年过节需要费很大力气逾越的距离竟然只需一小时的公交。
我坐在老公园的秋千上发呆。
旁边的小女孩笨拙地抻直小短腿,努力让脚尖够地才能晃动秋千吊绳,见我坐在那儿眼神放空地望向她,她嘻嘻地笑,圆滚滚身躯扭来扭去,让秋千荡得更高。
女孩的妈妈在一旁默默守着,原本是想替她推的,她撒娇说不要,执意要自己尝试,不一会儿又腻了,转头去玩滑梯。
“想跟那个姐姐一起玩啊?”妈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向我,“不行啊,姐姐手受伤了呢。”
“为——什么啊?”她不解地扬起圆嘟嘟的小脸问道。
“妈妈不知道呢,你自己去问她?”
她噔噔地冲过来,离我两三米远时又大笑着跑开,躲到妈妈身后,露一双眼睛悄悄看。
“去嘛。”妈妈拍拍她翘上天的小辫子,“大胆点,老师不是昨天才给你发了勇气小红花嘛。”
“嗯——”她摇头晃脑不愿意走,从背包里掏出饼干小口慢嚼,在枯草地上跑来跑去,兜了一大圈,忸怩地把剩下来的饼干递给我。
“你就给一块呀,小气包?”
女孩嘟着嘴把脸埋在妈妈怀里,从脖子脸红到耳朵根,不大会儿竟然睡着了。
“你是住这边小区的?”女孩妈妈问我。
“嗯不是,”我捏着那块小饼干,“回来看亲戚。”
“哎呦,我也是,周末带孩子回姥姥家吃饭。这附近都没啥好玩的,就带她散散步。我小时候这边是啥样,现在还是啥样,一点变化都没有。”
“你这手是摔骨折了吗?”
“嗯,摔的。”
“哎呦,那可遭罪了,伤筋动骨一百天呢。”她小心地摸上我手臂上的石膏,又触电似的缩回手,仿佛她自己能感觉到疼一样,“你住哪栋啊?我们老家最近杀了头家养的猪,我妈买了不少肉呢,改天我给你送点骨头汤。”
我告诉了她楼号和门牌号。
“你是哪个学校的呀?”她问我。
“我现在不在这边上学。”
“有空来我家坐坐吧,我住这栋五楼,有防盗门的那家。”她抱着熟睡的女孩上楼,不大会儿便消失我的视线里。
低头咬了口饼干,发现里面被小女孩塞了朵粉色的野花。
反悔的想法占据上风了。
再多留几天吧。
我去了初中的学校,外墙重新粉刷过新漆,套了层新壳,生锈的护栏却还在坚守岗位。
颇有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的敷衍。
然后我又去枢城本地的省实中外走了一圈。
铁栏杆上的爬山虎新旧交错攒了好多层,隔着缝隙能看清里面正在走动的学生们,此时应该是午休结束,几个晒太阳的女生懒懒散散背靠柱子闲聊,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
“嗯?你是要找谁吗?”其中一个小麦色皮肤的女生留意到栏杆外的我,其他女生的视线也跟着投过来。
我摇头。
在晚饭的餐桌上,我说:“我要转学。”
“这么突然?”
舅妈问我为什么。
“不想回临州了,”我把视线缩到不锈钢勺子扭曲的倒影里,“就是……不想在那边。”
舅妈和姥姥不吭声,在暗处默契地对视一眼。
“好。”
要转学,意味着我再回去至少一趟办理转学手续。
高中更改学籍不是个明智的决定,可我实在不想再逼迫自己留在那儿反复回忆和面对痛苦。
既然下决心要逃离,首要的事自然是眼不见心不烦。
舅妈替我收拾行李,一件件清点,我说要就留下,不要就扔到旁边当废品处理了。
“这个呢?”她抽出我用密码夹封住的速写本,“囡囡,这是你打草稿的本子吧?看着挺新的,要不留着吧,这种纸摸着真不错。”
我摇头,说:“扔了吧。”
“哎呀,真扔了啊……”
她怜惜地抚摸厚牛皮纸的封皮,最终还是按我的要求把它和废弃的试卷扔在一起。
从上午一直收拾到傍晚,整个屋子的东西都被打包分类好,等待明天寄出或搬走。
地上堆满废弃物品,空荡又凌乱。
我拨开那堆五颜六色的废品,从里面挖出速写本,捡起来。
手腕一阵刺痛,它再次掉在地上,光洁的封面被磕皱了一个角。
我又给忘了,那只打石膏的手目前负担不起任何重量。
我将解开锁的速写本放到阳台的地面上。
因为刚才提东西动作,现在右手的手指拨动密码都会引起微微的刺痛。
从口袋里拿出生日时剩下的蜡烛,点燃,靠近纸页时我又缩回手,犹豫了片刻,迅速撕下其中的一页,把它放到快熄灭的火苗上。
微弱的火焰被喂饱,鼓足了气力往上爬,迅速吞掉了整张纸。
直到手指被火焰逼近的余热灼痛我才松开。
画纸被烧到萎缩,变成不足一掌宽的黑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我又撕了一张。
再一张。
每一张我都耐心地等它快燃尽时才松手。
一根蜡烛烧完了,就换另一根。
最后我干脆抓着打火机,亲手把撕下的纸页放在火苗上灼烧。
起风了。
点点的火星还没熄灭就连同焦黑的黑色纸块被卷到半空,被碾碎成齑粉,兜兜转转,消失在逐渐昏暗成绛色的天空里。
最后会飞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
我趴在阳台上,向下看,路上散步的人摩肩接踵,向上看,方才还盘旋的黑灰全都踪影。
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焦味。
天好像又比刚才暗了些呢。
我安心在家躺了两个星期。
转学手续流程不算繁琐,不过中间时长要间隔几天才能等到下个环节的负责人回复。
省实中的学校老师担心我落下进度,批准我提前去听课。
远离临州之后,生活里的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女孩妈妈在不久后的某天周末端着一大碗骨汤来访。
姥姥开门看到她,立刻喜上眉梢地邀请她进来。
“这是小珊珊啊,你忘了?”发现舅妈满脸困惑,姥姥咂嘴埋怨她记性差,“你俩小时候上同一个小学,经常一起玩的,忘啦?”
“哦——是你啊——”
“对啊,张琳,你那时候老写不对名字,都是我给你写的,忘啦?”
……
互相记起对方的两个人立刻亲热地挽手聊家常。
枢城就是这么小的,兜兜转转,大家都互相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去找姐姐玩吧,”珊珊把女儿推到我面前,“你不是天天上学都在问我什么时候能去找会‘魔法变身’的姐姐吗,快去吧。”
“‘魔法’姐姐……是什么?”我悄声问她。
“是她最近看动画片里的,小女孩都是手上戴了个变身器能打怪兽的,她觉得你这个手上的就是。”珊珊挤了挤眼睛,让我配合一下。
小女孩双腿拧成麻花状,在门边磨蹭了许久,才一点点挪到我旁边来。
“你叫什么名字呀?”我邀请她来我旁边坐,递过洗好的水果,主动和她拉近距离。
“谢谢姐姐……”她甜甜地道谢,“我叫婉婉,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愣了一下。
“喻可意,喻是……”我估计她还不认字,“你喜欢吃的那个鱼。”
她咯咯乱笑。
“那你是小鱼姐姐。”她掏出幼儿园发的小动物贴画,撕下一张小鱼的图案贴在石膏上。
“你叫‘晚晚’啊,是哪个‘晚’?”我问她。
“就是……就是……很漂亮的那个……”她急得抓脑袋,从沙发上跳下来求助妈妈。
“就是女字旁的‘婉’啊,你让姐姐教你写名字呗。”珊珊给她拿了蜡笔,把她打发回我这里,“你小心点不要跑,别摔着了。”
我望着面前女孩的小脸,叹了口气。
趁早忘干净才好。
很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