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青[叶英水仙·剑网3]》木易十六

1、正文

　　剑冢深处，万籁俱寂。

　　叶英指尖轻轻抚上轻剑，触感冰凉，却将他再一次拉回了现实。

　　双目失明，叶英归于剑冢深处，奈何心魔难遏，锻剑之声、佛号和潮声，这些曾引他入道的声音如今尽数成了枫华谷之战的厮杀声。

　　哭嚎、嘶吼、咆哮。

　　心剑在体内日夜不停冲撞，试图挣脱束缚将他彻底吞噬，他在这痛苦中被撕扯得几欲发疯。

　　“剑在心，不在目。”

　　男人的声音不大不小，还带着几分轻佻，却像一根细线轻轻拉住了叶英即将坠入深渊的意识。

　　叶英瞳孔一缩，转身，感觉到一抹身影自雪青色夕光里缓缓走来。

　　走动间带起神策府银甲的声音，不仅如此，叶英还闻到了浅淡陈旧的血腥之气。虽看不见，叶英却能感到男人的气势，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像山庄里的青松那般伫立。

　　“你是？”叶英声音沙哑。

　　他无暇顾及礼法。

　　“叶雪青。”叶雪青道，他声音隐隐里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感，“天策府的兵，路过而已，阁下也太吵了。”

　　“路过？外人进不得剑冢深处，这是藏剑的禁地。”

　　也是他叶英的牢笼。

　　“心海平了，路就通了。”叶雪青说。

　　他干脆与叶英对坐，动作自然得像老友重逢。叶雪青的坐姿很怪异，虽然背脊是挺直的，但肩膀却松弛了下来，似是真的累了。

　　“心海？”叶英偏头。

　　“你的心海比边关的沙暴还要汹涌，吓死人了。”叶雪青说。

　　叶雪青的话语带着天策武人特有的实在，叶英紧绷的神经有了一丝松动。

　　“你习剑为护人？”叶雪青继续问，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叶英又抚上了轻剑的剑柄，“可你连自己都护不住，怎么护别人？”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沉重地割开了叶英一直不愿触碰的伤口。

　　他更沉默了。

　　叶雪青忽然摇摇晃晃，从怀里摸出一个水囊递给叶英。

　　“喝点水。”

　　叶英下意识接过来，指尖触碰到了皮革的粗糙纹理，同时也闻到了属于皮革和水的清新气味。

　　叶雪青给的水带着一丝微甜，顺着喉咙滑下去后，胸膛灼烧着的火焰竟然真的降下去了几分。

　　“谢谢。”叶英低声说。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不用。”叶雪青把水囊收好，动作细致地系回腰间，“我在这儿，等你的风停了，就走。”

　　叶雪青没走。

　　自那日起，他成了剑冢的常客，来去如风，却总在叶英被心魔压得喘不过气，或是捧着执念几近崩溃时出现。

　　这种时刻一向吵闹的叶雪青从不开口，只与叶英对坐，因为他知道自己存在本身对叶英来说就是一种无声的安慰。

　　叶英开始在心中描绘叶雪青的样子。

　　叶雪青应该不是英气逼人的将军，他总散发着温和而疲惫的气息，一双眼睛常年在风沙里磋磨，但依旧明亮。

　　天策将士的双眼锐利如鹰，叶雪青却好似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不说自己从何而来，也不问叶英任何事，只是像个游魂一般说些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事。

　　“今天藏剑门口的桃花开了。”叶雪青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粉的啊，像雪片一样往下落。真像我们边关的雪，不过那边的雪可没这么香。”

　　叶英记得那棵树，山庄门口弟子来来往往，那棵树一直在。他听着叶雪青描述的景象，仿佛真的看到了粉色的花树。

　　可边关的雪怎么会是粉色的？

　　那……边关的雪是什么样的？

　　“刚才我路过你们厨房，闻到叫花鸡香味，不愧是招牌菜，”叶雪青又问：“你们弟子真会被做成叫花鸡吗？”

　　叶英：“……”

　　什么招牌菜？什么叫花鸡？

　　……叶凡。

　　罢了。

　　叶雪青语气里居然又带着一丝羡慕，“真是好啊，能吃。”

　　你到底在羡慕什么啊！

　　“你弟弟叶晖又去追着赔钱了，”叶雪青有时会带来一些外面的消息，“我没看几眼，他真用算盘砸人吗？”

　　叶英：“……”

　　蛮离谱的。

　　叶晖是他最放心不下的弟弟之一，就叶雪青讲述的这些事来说，他好像过得也还不错。

　　那就好。

　　叶雪青带来的这些琐碎像一粒粒种子，落在叶英那片荒芜的心田里慢慢生根发芽。

　　有次，叶英被反噬得格外厉害，他身边到处都是破碎的剑影和血色的迷雾，想要毁灭一切。

　　他蜷缩在角落，像一只受伤的野兽，用尽最后的力气压制着那股冲动杀意，身体也不受控制地颤抖。

　　叶雪青出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走到叶英身边，在他身边坐下。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拍了拍叶英的肩。

　　力度很轻，掌心的温度却像一道暖流瞬间击穿了叶英的防线，那只是一个最简单、最质朴的肢体接触。

　　我在这里，你不是一个人。

　　叶英没哭，他就靠在冰冷的石壁上一动不动，叶雪青就那么陪着他，像一座沉默的山，任由叶英在山顶肆虐。

　　杀意渐渐平息，叶英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稳。

　　“没事。”叶雪青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低沉而温和，“人都会怕。怕了就歇会儿，歇够了再起来。”

　　叶英轻轻嗯了一声。

　　初秋的时候，叶雪青把盔甲往地上一放划成棋盘，拉着叶英的手确定纹路，叶英这才发现银甲上裂了道很深的口子。

　　还有陈年的血痂。

　　“来一局？”叶雪青问。

　　叶英的笑容里，已经带着一丝真实的轻松。

　　“我双目已盲，如何观棋？”

　　“这我可管不了，”叶雪青拿起一枚雪青色的棋子放在棋盘上，“还是说你想听这个——以意为子，以念为势。棋局如人心，不在形，而在意。”

　　叶英轻笑：“有意思。”

　　叶英棋风谨慎，深思熟虑，叶雪青则大开大合，往往能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发起进攻。

　　一局终了，叶英败北，他的浅金色棋子被叶雪青的雪青色棋子围困，已无生路。

　　“我输了。”叶英叹道。

　　“非输也。”叶雪青拿起一枚被围死的浅金色棋子把玩，“你守得太紧，每一步都先想退路，反而束手束脚。可风总会从门缝钻进来。不如开扇窗，让风进来，也让自己出去。活着出去。”

　　叶英一怔。他一生都在守——守家，守剑，守责。他的人生就像一盘只求不败的棋局，从未想过守之外还有出，还有活。

　　“你常出去？”他问叶雪青。

　　“当然。”叶雪青笑了，那笑容里带着边关的风沙和阳光，“我在边关见过牧民们赶着羊群迁徙，见过商队骆驼驮着货物往来，见过孩子在雪地里打滚。哦，忘了，你没见过。”

　　叶英再次沉默。

　　时间在剑冢的静默中流逝，叶雪青不知什么时候成了他唯一的慰藉，叶英开始期待那个穿着残破银甲的身影出现，期待他带来的琐事，期待那盘永远下不赢的棋。

　　然而，平静被打破。

　　外界的危机如汹涌的潮水般灌入剑冢，奉天证道，谢采来袭。

　　现实的危机与心魔的侵袭再次交织，外面喊打喊杀，心剑亦在嘶鸣，让叶英分不清哪里是现实，哪里是幻境。

　　“叶雪青，叶雪青！”

　　叶雪青的身影再次出现。

　　他身上的血腥气越来越重，护肩的裂痕几乎呈贯穿之势。

　　“情况不妙。”叶雪青开门见山，“外面来了不少人，狼牙的，鬼山会的。你弟弟他们快顶不住了，剑冢的阵法在被强行逆转，再过不久你和叶寻就会被困死在这里。叶英，你该出关了。”

　　“我……”叶英茫然眨眼，声音充满了痛苦和无力，“倘若我现在强行出关，心剑未稳，恐伤及无辜。我的剑，已经分不清敌我……”

　　“你若不出，藏剑就没了。”叶雪青捧起叶英的脸，“你守了一辈子，这次，是守你心中的那把剑，还是守你身后的那个家？”

　　叶英沉默了。

　　他的一生为了家族，他放弃童年，苦练剑法；为了悟剑，他自毁双目，闭关不出。他以为自己在守护，可到头来他守护了什么？

　　“心剑是剑，不是魔。”叶雪青的声音如惊雷般在他心中炸响，“它也不是牢，出剑吧叶英，我等你回来。”

　　叶雪青伸出手想要去拉叶英，他的手骨节分明，掌心有厚厚的茧，温暖干燥。

　　叶英又想起叶雪青说过的山庄门口桃花、厨房的炊烟和边关孩子的笑声。他想起自己还是个孩子时，也曾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不能再躲了。

　　叶英动了动嘴唇，伸出手，握住了叶雪青的手。

　　叶雪青的身影与叶英的剑气交相辉映，一紫一黄如同阴阳交汇，爆发出璀璨的光芒。这光芒，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破开束缚。

　　祭剑台的封印松动，庄中弟子与叶镜池、方子游等人合作，以内力共振破除最后一层禁制。

　　叶英偏头看着庄中弟子，耳边却回响着叶雪青的声音：

　　“去吧，叶英。我在这里。”

　　叶英：“……好。”

　　庄中弟子主动上前问：“庄花——哦不，大庄主，您没事吧？”

　　叶英：“无妨。”

　　他长身而起，轻剑出鞘。没有华丽的招式，没有惊天的剑气，只有一道纯粹到极致的意。

　　重伤谢采，击杀阿基修斯，叶英救出叶寻后火速赶往武库驰援。

　　而后他站在废墟之上看着狼藉的战场，仿佛看到叶雪青的身影站在不远处对他微微颔首。

　　然后，那身影最终消散，没留下只言片语。

　　一切归于沉寂，叶英再次回到剑冢，他茫茫然抚摸着这里的一切。

　　他想，他必须找到叶雪青。

　　这个在他生命最黑暗、最绝望的时刻，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的天策武将。他要当面道谢，要问叶雪青为何要帮自己，要……

　　叶雪青请求留在自己身边。

　　叶英开始在江湖上打听叶雪青，他问过每一个来过藏剑的天策将士，问过每一个与天策有往来的江湖同道。

　　回应他的无一不是茫然的摇头。

　　“叶雪青？天策府里没有叫叶雪青的将领。”

　　叶英不信。

　　他托人去查天策府名册和……阵亡将士名录，亦得知天策府无此人，江湖上无此名。

　　怎么会？

　　他感觉自己的世界再次崩塌。那个如此真实、如此温暖的存在，怎么可能只是一个虚构？

　　他唯一的慰藉抛弃了他。

　　叶英回到剑冢，回到他与叶雪青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开始回溯过往每一次与叶雪青的相遇。

　　恍然间，无上心剑的剑气伴着金黄色银杏叶飘落，银杏独木成林，而叶雪青总是站在阴影里，浅紫色的身影与银杏叶形成鲜明的对比。

　　叶英听到心底有一个声音用叶雪青的语调，慢慢地问：“你找我？”

　　“叶雪青……”

　　一个惊人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开他心中的迷雾——他一直寻找的“叶雪青”，在他心里。

　　拂晓的微光照进叶英静坐的房间，他伸出手，指尖轻触案几上，那片不知何时飘落的银杏叶，在触碰的瞬间，完整的“叶雪青”出现在眼前。

　　少年的身影挺拔而充满力量，那坚毅的面容上，是叶英一直渴望的刚强与温和。

　　“叶雪青”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着无尽的温柔，他缓慢而温柔地融进了银杏叶中，化为叶脉中一道若隐若现的淡紫色纹路。

　　叶英笑了，这是他多年来第一次真正地为自己而笑。

　　“原来……你一直都在。”他轻声说，声音温柔得像是找到了追寻多年的宝物。

　　“叶雪青……雪青。”

　　叶英抬起手，将那片带着紫纹的银杏叶轻轻按在心口，叶子有了温度和心跳，因为这是他所爱之人。

　　“从此我即是你，你即是我。”

　　“叶雪青，你觉得呢？”

　　剑之一道本就孤独，无人相伴，那么他就……

　　与雪青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