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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二章 Yesterday Once More ...


  •   对一些人来说,正月初五是个大日子,尤其在这座城里。

      每年的这一天,破五的鞭炮声从天刚亮就密集地响起来,这个时候,头道街街口的那座老房子就要迎来它一年里最忙碌的一天。在这座城市的地下世界里呼风唤雨的那些人,就要齐聚在那里,过去的一年里下面的一切血雨腥风在这一天里都只字不谈,每个人的目的似乎就只是喝几杯好酒,享受一下厨子的好手艺,男人们追忆一下兄弟情谊,女眷们说一说体己话,兴致好的时候再下几盘棋,或者听二爷清唱一折,小辈给长辈们拜个年,领几个厚厚的红包回家,像个人丁兴旺的寻常大家一样,过上其乐融融的一天。
      如果时间回到三十多年前,这个日子的意义确实只是如此,然而一切经历了时间的琢磨的事物,都会变得不那么单纯和清透起来。老二爷头一回在头道街一号二楼这间屋子里唱戏的那天,这座房子还是张家的产业,南区的各家都还聚得齐。那时候,张大佛爷还拉着小二月红的手夸过这孩子根骨清奇,解九爷还打趣过吴家狗五爷和霍仙姑之间保不齐有什么不清不楚,被霍仙姑冷冷横了一眼,就哈哈笑着拿着小金锁逗着个子刚赶得上桌子高的吴一穷去了。
      现在,虽然不论是南区的样子还是南区的人,都早已不似当年,可这个习惯竟仍然留了下来,还慢慢生出了些旁的意义——这样一些人的家宴自然不止是有家人参加,能在这一天里被各位爷带在身边踏进这头道街一号的大门,就成了成功上位的最高标志。每年这个时候,各家最得力的新人就要被进门时的一声简单寒暄介绍给南区的所有头面人物,那些其实甚至从来没有资格上到二爷宅子楼上的人们,一旦踏出这间房子,就也可以被叫一声“哥”。
      如今那么多年过去了,聚在头道街一号楼下客厅里打牌谈天气的年轻面孔已经换了一拨又一拨,在一切让人已经见惯不怪的变化里,这并不算什么,张家没了,解家倒了,还有什么能比那一年少似一年的椅子的数目更讽刺的呢?能出现在这样场合上的人们,在学会闭口不谈这一点上,倒还是很有默契的。

      解语花推开门时,客厅里已经聚了几个人,见他进门便都站起身来,鞠了个整齐的躬。他朝那些或生或熟的面孔露出一个看上去颇诚恳的笑,便有人恭敬地迎上来叫一声花儿爷,说道:“四爷已经到了,跟二爷在楼上。”解语花点点头,随手把脱下来的风衣递给跟在身后带着黑墨镜的男人,转身朝楼上走去。

      这是解语花一年里最痛恨的日子。父亲还在的时候,他年纪还太小,这样的场合他从没机会来过,然而到了这个父亲已经不在,甚至连解家也早已不在的时候,他终于站在了这里,却不是作为解家的儿子,而是二爷的徒弟,承受那些了然的目光,身份何等尴尬。
      他心情越差的时候,脸上反倒笑得越甜了。

      解语花走到走廊的尽头的房间前,弯起指节,在门上“当当当”扣了三下,便推门走了进去。
      那是一间宽敞的屋子,房间一头的旧壁炉看上去已经多年没有生火,上方挂着条西洋风格的挂毯,可面对着门口摆着的却是一张一看就知是古物的宽大红木圆桌,屋子另一头又是一条宽大的沙发,这些年代和风格都不和谐到了极点的陈设,组合在一起竟也有种奇异的美感。屋子里的人都停下了交谈看着他,上首坐的男人一眼看上去不过四十岁出头的样子,可鬓边的头发却花白的格外显眼,教人一时猜不清年龄。他身上穿着件米白色对襟盘扣唐装,手里拿着一支磨得锃亮的黄铜烟管,一眼看上去颇有民国遗风。这和这整间屋子的气氛混杂在一起,让人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解语花冲着他行了个礼,笑道:“我来迟了,先给二爷拜个晚年。”二月红微微点点头,撂下手里的烟管,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道:“不晚,你吴家三叔还没到,先坐下吧。”
      解语花拉开椅子,对面的中年男人戴着副茶色镜片的眼镜,可透过镜片依稀能看见一条狰狞的伤疤横跨过鼻梁,划过左眼和右眼。男人身边的年轻女子眉眼细致,却是一副精明强干的样子。他笑着朝他们打了个招呼:“四爷,文锦姐”。男人也朝解语花一笑:“小九爷今年清减了许多啊。”十八年前解家一夜间没落下去,唯一的少爷只能寄人篱下,“小九爷”这个称呼摆明了就是要人心里不舒坦,解语花心里冷笑了一声,面不改色地答道:“一年不见,师兄的气色可是越发好了”,看着对面的男人脸色骤然一沉的样子,他打心底涌上一股厌烦。老九门里多少秘辛不足为外人道,陈家家主本是二爷的大徒弟,背弃师门自立堂口,谁也不见得比谁更风光,何苦如此互相挤兑?“二爷,这屋里太热了,我下去换件衣服。”和对面的男人着实相看两相厌,解语花站起身来,找了个由头重新下楼去了。

      刚走过楼梯转弯处时,解语花便听到楼下的伙计们齐刷刷地喊了一声“三爷好”,接着就是吴三省的声音传过来:“胖子,带张起灵下去吧,他头一次来,你们多照应着点。吴邪,跟我上楼去。”
      解语花越过扶手往下瞥了一眼,楼下是吴家的人过来了,从前就见过很多次的王胖子带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往客厅的另一头去,吴家的当家吴三省带着个另一个人走上楼梯来,正和自己打了个照面。
      “三爷过年好啊。”解语花站住了脚步。
      吴三省笑着点点头,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年轻人,道:“这是我侄子吴邪,刚从美国回来,今年头一次过来。”
      解语花本想寒暄两句,先认出的倒是那条白围巾,然后就是那张不久前刚见过的熟悉的脸。吴邪也刚好抬起头来看着他,两人一照面,都愣了一下,脸上不约而同挂了个有点僵硬的笑,却忘了下面该说什么。
      吴三省看着两人的反应有点奇怪,随口问道:“你们之前认识?”
      解语花笑着摇摇头,侧身让出了路:“没,今儿是头一次见小三爷,只是有点面熟,三爷快上楼吧,四爷已经到了。”
      吴三省身边的年轻人也跟着一笑:“嗯,是没见过,不过这不就见了,三叔你快上楼吧,站在这可要把人家的路都堵住了。”
      解语花目送着这叔侄二人的背影上了楼。“吴家的小少爷?这下可要有点意思了。”他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往楼下去了。

      在一楼的空屋里躲了到霍家的人也进了门,解语花才重新回到楼上。人一到齐,吴三省先正式地把吴邪介绍给了在座的另三家,虽然并没有明白透露出让他立即接手吴家的生意的意思,可潜台词不言自明,消失了二十八年的吴家的独苗,如今回到这里,如果说背后没有深意,又有谁会相信呢。解语花饶有兴味地偷眼打量着对这样场面不甚适应的吴家少爷,对方忙于略带僵硬地朝着长辈们微笑,并没有余裕来注意他。
      在四年前自己刚回到这个城市的时候,也是在这张桌上,二月红也是这样把自己介绍给这些人,“我的关门弟子解语花”,“如今我老了,该让年轻人出来历练历练了”,“如果哪一天我有个三长两短,生意上的事可都要看年轻人自己的了”,那些话的每一字每一句他都记到如今,今天的事情简直如同昨日再现,可背后的故事又何其不同,同人不同命到这种程度,说造化弄人果然不假。

      吃过了午晚饭,就是谈“大人们的事情”的时间了,虽然并没有避嫌的问题,但这种时候后辈们是无从插嘴。于是四个远远算不上年轻的年轻人只得聚在壁炉边的沙发上,尴尬地想些话题来打发这漫长的时间。每年一到这种时候,解语花都无比感激霍玲的女儿霍秀秀的存在,只有那个能说能笑的女孩才能调剂得起这样生疏的气氛。果然,秀秀拉着新来的吴邪把美国的衣食住行巨细靡遗地问了个遍,吴家少爷起初还显得拘谨得很,慢慢也放松下来,两人有问有答,侃得有声有色。
      其实霍秀秀的这套手段早已用过,陈文锦当年从美国回来,一样的问题她已经完完整整问过一回,可在霍秀秀偶尔偷偷挤挤眼睛的暗示下,解语花和陈文锦只是相视露出一个苦笑,完全没有起过拆穿那姑娘把戏的念头,乐得清闲,谁不高兴呢?看着吴家少爷被秀秀一口一个“吴邪哥哥”叫得一副心花怒放的样子,解语花自己便在心里暗笑,霍秀秀那个丫头根本比自己没小多少,过了年就要二十四了,现在还仗着自己面嫩,硬充无知少女,要是吴邪以后知道了,一定要寒死的。
      百无聊赖地看着吴家小三爷拿出手机,殷勤地把里面的照片逐一翻给秀秀看的样子,解语花心里莫名觉得事情有点可笑起来。这位小三爷看起来一点也没有继承到三爷的心狠手辣,从头到脚根本就是个普通年轻人的样子嘛,假如不是他的城府特别的深,那就是和他的名字一样,是真正的天真无邪。这样的一个人,真的能在这条道上站得下脚来吗?想到这里,解语花不由得有点同情和幸灾乐祸起来。

      就在这样的闲聊里,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楼下的黑眼镜得了个空,照着早就做好的安排,给解语花打了一个电话,报告了某个小场子里的一次并没有发生过的条子临检,解语花便得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告辞离了席,带着早等在下面的黑眼镜离开了二月红的宅子。

      终于坐进了车里,两个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对于身份相当微妙的解语花而言,每一年的这个日子无异于酷刑,而连带地,跟在他身边的人也颇受折磨。黑眼镜一面发动了车子,一面问:“解公子,今天如何?”
      “发生了一点意料之外的有意思的事情,”解语花微微笑了一下,“你也看见吴家那位小三爷了吧,去查查他,吴家怕是要有动作了。”
      “已经在查了,”黑眼镜把车慢慢倒出巷口,悠哉地说,“他十二月回国的时候,我无意中听说了,就留了个心。现在的消息是他是吴家死鬼老大吴一穷的独生子,吴一穷出事的那年他母亲正带着他在杭州他外婆家里,没准就是这个原因才逃脱一劫。据吴家的人的消息说,吴二白和吴三省一个没有孩子,另一个根本就是光棍一条,所以对这个侄子宝贝得不得了,就那么让他在杭州长到十八岁,一成年就送去美国连读书带混日子地过了十年。”
      “你消息倒是比我灵通了,”解语花笑道,“不过看现在的样子,他既然已经回来了,就是说吴家可能有了什么想法?”
      “吴家的想法现在可难猜喽,”黑眼镜摇了摇头,“据我的消息说,吴二白和吴三省是打算让这个一脉单传的小少爷自由生长的,他爱过普通人的日子,就让他一辈子在美国过下去,他要走这条蛇道,吴家的生意就是他的。可是看那小少爷在美国已经待了整整十年都没有过任何动静,我以为他是不打算趟老九门这潭浑水了,可不知道今年这个节骨眼上,他究竟为什么要回来,”说到这里,黑眼镜顿了顿,似乎自己真的也想不出个答案来,“解公子,你觉得吴家那个少爷怎么样?”
      “就这一个下午来看,跟他的名字一样,是个天真无邪的主儿,如果吴家真要保他平安过普通人的一辈子,那这天真无邪可是对他来说再好不过了,”解语花沉吟了一下,“不过如果别人说吴家能有那么单纯的人,我是不敢信的,怕只怕是他其实城府太深,那事情就棘手了。”
      黑眼镜哈哈一笑:“解公子你可跟我想到一块去了!”
      “我叫解语花,海棠花的那个解语花,何以解忧的那个解,谢公子那是谁啊,”解语花的脸色沉了一沉,“我说的次数也够多了,叫我花儿爷。”
      黑眼镜只装作没有看见,他还是那么笑眯眯地,悠然地拍了拍方向盘:“你当然不叫解语花,你叫解雨臣啊,不是么,解公子?”
      解语花没有回答他,车子慢慢驶过车辆稀少的江边小路,沉默落在他们之间,空气都嫌滞重起来。

      黑眼镜把车子停在楼下的空地上,解语花先下了车,快步上了台阶打开了大门,才转过身看着他优哉游哉地熄火,锁好车,再慢悠悠地往台阶下边走过来。他冷不防地开了口:“从三年前开始,我每一年都在问你那个问题,今年我再问一次。你,为什么要选跟着我?”
      黑眼镜仰着头朝他摊了摊手,这个有点幼稚的动作由这个人做来,倒别有一番潇洒的意味:“你就是再问我三年,我也还是那个答案啊,不是早就说了么,我就是喜欢解公子你这个人嘛。”
      解语花从来就没单纯到拿这种语焉不详的话往心里去的地步,他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转身上楼去了。
      黑眼镜哈哈笑出声来,慢悠悠地关上大门,也跟着往楼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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