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儿》同琢

9、我在这儿

　　他从没想过,在一切物是人非之后,听见别人复述那句他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才懂的话,竟会是这样心如刀绞，如此难过。

　　如此难过。

　　他仿佛是呆在很久以前的一个梦里，一度以为自己早从那梦里钻出来了，这时才知道原来它一直不曾离开。这才知道原来所有的伤口都在，长好的只是表面的肌肤。所有的期盼也都在，真正被骗的只是自己迟疑不决的心。

　　呆立在溪的另一头，我再次感觉到他只是一个平凡的男人，并不像他一直呈现在大众面前的那样无畏和刚强，也会有需要抚慰和包容的时候。

　　沉浸在他哭声所带来的震撼里，我一时失去了意识，竟没有注意他何时停止了哭泣。只是在某一瞬间，突地醒悟到周围的静，静得像是没有一丝风。头顶枝头上一片仅存的叶子无风自落，象是羽毛一般慢慢扶摇旋转，落在水面的时候抹出一圈水纹，温柔无声地弥散开去。

　　……　　……
　　***********************************************************************

　　妍觉得自己有点好笑，都等了八年了，八年里，天天都一样，等待的心静静地趴在心窝里，就像四汤山上的草根，从不会移位。可是，自从离开那儿，这颗心居然开始像草籽一样，四处飘游，没有定处。

　　其实八年前的那个八月二十九日，她就已经确认了自己对他的情感。在松香盎然的棺材里，当他轻抚过她的鬓发时，她几乎想向他坦承。但，她没有。一年的相处下来，她了解他的理想是什么，而在实现他理想的路上，她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些什么，所以她想，或许放他走，让他死心，是她能做到的最大的帮助吧。

　　她永远记得自己站在菜园子里目送他的感觉，同在殡仪馆目送逸被推进炉糛里又像又不像。像的是那一刻天上都挂着太阳而他们都走了，不像的是：送逸的时候，她沐在阳光里除了透彻心肺的寒意她没有别的感觉；而送俊，她不再感到冷，心里也不再是空空无着。彼时，她拿着他留给自己的写字簿，心里揣着的只有他临别的那句话：“也许过个八年十年的，我还会再来这儿看看。”

　　在姐姐家的晒台上，妍收着衣服。为了妍，骊连家都置在市郊。虽然上班是远了点儿，但这里的房价便宜，而最重要的是，这座两层的砖木结构的房子里，有一个很大的晒台，晒台正对的是条蜿蜒流过村边的小河，河的对岸是一片青葱的小草坡。

　　现在，妍就正面着它，目光，追逐着夕阳下层层叠叠的草浪，仿佛追逐着自己忐忑的心。

　　**********************************************************************

　　我给他看的东西其实也不足为奇，只是一张过了塑的纸板，板上压着一束四汤山上最普通不过的马兰草。草依然是绿的，就像它初采时一样。妍走前一周，我见她用马粪纸一回回仔细地吸干它的水分，当时还挺诧异，觉得她像一个“草痴”，在水罐里插草就罢了，居然还找来这么普通的草做什么标本。直到她把它交到我手中，我才明白，因为她说：

　　“如果你能确认，就请交给他；如果不能……，就扔了吧。”

　　俊无语地盯牢那束草，晕黄的灯光下，我瞧见他镜片后越来越亮的眼睛，而那里面慢慢攒起来的亮东西好像就要快掉出来了。我慌忙转过头去，因为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再度承受眼前这个男人的泪水。

　　没有征询他的意见，我拨通了骊姐家的电话。当妍的声音轻轻缓缓从电线那端游移过来的时候，我眯眼抬头望向俊，他的脸孔因背光而有些模糊，但我能感觉他正看着我。我冲他微微点了下头，把话筒搁在一边，退开身去。

　　他抿了下唇，三二步就跨至电话前，然后，小心地捧起话筒，他说：

　　“是我。”

　　“对，我回来了。”

　　对面不知说了什么，他回答：

　　“我在这儿......一直都在。”

　　他把嘴唇贴在话筒上，他的呼吸静静地传到那边去。

　　我正对他站着，清楚地看到他神情里异样真诚的专注，黑褐色的眼睛非常温暖，面部轮廓柔和得能滴出水来。虽然隔着几步的距离，我仍感觉像冬日里瞧着一碗热豆浆，还没喝时，那股暖暖的蒸汽就能烘得人通体舒畅。

　　…… ……

　　他临走的时候，送了我一幅拓片。那拓片，简简单单，拓着“写字簿“三个字。我不晓得像他这样研史的人，做的工作看上去一板一眼的，怎么能做出这样堪称浪漫的事情。这份贴心的细致让我不由得对妍横生出几丝羡慕。

　　“谢谢你。这个，送给你，并请-----把妍和我的事情像它一样留给历史，可以吧？”

　　有什么不行呢？面对他的眼睛，有谁能说出“不”字？

　　分别在即。我忽然心生黯然。一时间觉得往后再难遇见他，就像送妍走时的那种感觉。不知怎么我萌生了个念头，我想对他说一句类似临别赠言那样的耐人寻味的话，可在他的笑容笼罩之下，我一时却想不起一个语意丰满而又能说得利落的句子。我的脑子发木。当他都走出有百米了吧，我才冲着他的背影憋出一句：“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