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卧高台，我栖春山》晏清棠

6、尘埃落定

　　马国富被带走后再也没有回来。福利院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成了舆论风暴的中心。

　　调查组很快进驻，工作人员神情严肃地进出。孩子们被单独叫去问话，了解事情经过。

　　轮到陆青时，他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面对态度和蔼但眼神锐利的工作人员，表现得完全像个被变故吓坏的内向孩子。

　　陆青因为心虚，全程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声音细弱而断断续续。

　　"火……火好大，烟……好呛人……"他描述着当时的场景，对点火装置只字不提，"我害怕，就跟着大家一起跑……"

　　当被问及马国富时，他重复着院长当众吼出的原话："马院长说……不听话就没饭吃……"这是许多孩子都听到的事实。

　　"平时总是吃不饱……菜里没有油水……晚上睡觉特别冷……"

　　陆青描述着真实的困境，每个字都带着孩子式的直观感受。

　　"小玲妹妹哭了，她说马院长掀她裙子……"他复述着小玲对女记者说的话，没有添油加醋。

　　他的叙述混乱而破碎，充满了受惊孤儿应有的恐惧和不确定，恰恰符合调查人员的预期。

　　那份与生俱来的沉默和瘦弱，成了最好的保护色。

　　结合护工刘姨等人的证词，以及孩子们众口一词的哭诉，马国富克扣伙食、虐待儿童、中饱私囊的罪行很快被坐实。

　　虽然在"掀裙子"的细节上，小玲后来改口说不清楚具体是谁，但这已不影响整体调查结果。

　　福利院暂时由街道办接管。混乱之后是短暂的迷茫期，但至少，孩子们的伙食恢复了正常分量，晚上也有了足够供暖。

　　压抑的气氛仍在，但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终于被搬开了。

　　本地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春晖福利院事件"，记者们反复采访护工和街道工作人员，试图接触孩子们的要求都被管理人员谨慎地拦下了。

　　马国富的劣迹被逐一揭露：虚报人数冒领补贴、克扣捐赠物资转卖、粗暴管理……虽然最严重的指控因证据不足无法坐实，但已足够彻底摧毁他的声誉。

　　陆青在活动室那台老旧电视机上看到了最终判决。

　　屏幕上，马国富穿着囚服，头发花白凌乱，眼神呆滞，与从前判若两人。

　　新闻播音员严肃地播报："经法院审理查明，原春晖儿童福利院院长马国富，利用职务之便贪污挪用孤儿救助款项及社会捐赠物资，共计人民币二十万元！”

　　“同时犯有虐待被监护人、玩忽职守等多项罪名……情节严重，造成恶劣社会影响，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画面切换到福利院的新景象：粉刷一新的墙壁，孩子们穿着干净合身的衣服在院子里玩耍，食堂里飘出饭菜香气。

　　电视机的光映在陆青沉静的瞳孔里，他默默关掉电视，没有欢呼庆祝。内心涌起复杂情绪——有解脱，有后怕，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愧疚。

　　那个被他设计送进监狱的人罪有应得，但以这样的方式达成目的，让他第一次体会到命运的沉重。

　　不久后，福利院迎来了新院长。

　　陈树根五十多岁，身材清瘦，背微佝偻，花白头发梳理整齐。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布鞋上沾着泥土，脸上刻着风霜痕迹，但那双眼睛异常温和明亮。

　　他来时没有前呼后拥，自己拎着简单行李袋走进来，像位归家长者。孩子们好奇而怯生生地远远观望。

　　放下行李，他没急着去办公室，而是先走进孩子们宿舍。摸了摸暖气片，看了看被褥，眉头微蹙。接着去食堂检查食材储备，品尝饭菜味道。

　　全程没有豪言壮语，只是默默卷起袖子，和护工们一起打扫卫生，检查被褥，亲自下厨改善伙食。他做这一切时安静而仔细，那份专注关切让暗中观察的陆青感到久违的安心。

　　几天后的傍晚，陈院长找到独自在图书角看书的陆青。

　　夕阳余晖透过窗户，给陈旧书架镀上温暖金边。

　　"陆青？"陈伯的声音温和慈祥。

　　陆青合上书起身："陈院长。"态度拘谨，但眼神里的戒备少了些。

　　"坐，坐。"陈伯先在小凳子上坐下，示意陆青也坐。"我看了院里记录和孩子们情况。你是个爱读书的好孩子。"

　　他沉默片刻，看着陆青过于沉静的眼睛，轻叹一声。

　　"小陆青，"陈伯声音低沉温和，"苏院长……她是个好人。走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这些孩子。"

　　陆青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住，手指微微蜷缩。

　　陈伯望着窗外渐暗天色，声音带着历经世事的沧桑："苏妈妈对你很好，我知道。她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她说你聪明懂事，爱读书，将来一定会有出息。"

　　陆青手指紧紧攥住书页边缘，指节泛白。他咬着嘴唇，努力不让眼眶酸涩涌出。

　　"孩子，苏妈妈她……走了。"陈伯声音很轻，却像冰冷锤子，砸碎陆青心中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

　　"癌症晚期……她撑了很久，很辛苦。临走时很平静，她让我告诉你……不要难过，要好好读书，做一个对社会、对国家有用的人。这是她最大的心愿。"

　　虽然早有预感，但真相被直白说出时，巨大的悲伤还是如潮水般将陆青淹没。院长妈妈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低着头，没有哭，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原来这就是"死亡"——如此安静彻底，像院长妈妈最后抚摸他头顶的手，带着无尽温柔却永远消失。

　　他终于无法抑制地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滚烫泪水一滴一滴砸在紧握的拳头上，洇湿陈旧书页。没有嚎啕大哭，只有无声压抑到极致的悲恸。

　　陈伯静静坐在旁边，像棵沉默的老树，用存在给予无声支撑。

　　许久，陆青的颤抖渐渐平息。他抬起袖子用力擦干脸上泪痕，抬起头时，红肿眼睛里悲伤依旧浓重，却多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知道了，陈院长。"声音带着浓重鼻音，却异常清晰。

　　陈伯眼中流露赞许，轻轻拍拍陆青瘦削肩膀，布满老茧的手掌传递着坚实力量。

　　"好孩子。苏妈妈说得对，读书是改变命运的路。你要好好读，读出个样子来！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有很多你不知道的知识和风景等着你去见识。"

　　陆青用力点头，将这个嘱托连同苏妈妈最后的期望，深深铭刻心底。

　　"但是，小陆青，"陈伯声音更加温和，"无论你将来走多远飞多高，都不要忘了这里曾经是你的家。等你学成本事，要记得回来，帮帮那些像你一样需要帮助的孩子。"

　　"更不要忘了那些帮助过你的人，不要忘了读书的初衷是为了回馈这片养育过你的土地。这，才是对苏妈妈最好的报答。"

　　陆青抬起头，眼眶通红，但眼神里的悲伤已被更坚毅的东西取代。他用力点头，喉咙哽咽，只发出短促而坚定的音节："嗯！"

　　从那天起，陆青仿佛变了个人。他依旧沉默，但眼神中多了明确的目标感。

　　时光流转，转眼陆青七岁了，到了上学年龄。

　　陆青成了福利院最用功的孩子，每天最早起床读书，最晚熄灯做题。他不仅自己学，还主动帮助其他学习困难的孩子。

　　他的成绩在年级里名列前茅，各种奖状贴满活动室一面墙。

　　他成了陈伯口中的"榜样"，其他孩子眼里那个沉默却厉害的"书呆子"。

　　福利院的日子在陈伯操持下，渐渐恢复了苏妈妈在世时的温暖平静。

　　而陆青在经历风波后，终于找到了人生前进的方向，带着对苏妈妈的承诺和对未来的期待，踏上了求知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