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卧高台，我栖春山》晏清棠

46、咫尺天涯

　　高二开学不久，夏日的余威尚存，教室里的吊扇吱呀作响，搅动着闷热的空气。

　　陆青刚摊开厚重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蓝色封皮在日光灯下有些刺眼。

　　“陆青，来办公室一下。”

　　班主任老周出现在教室门口，神色温和中带着郑重。陆青放下笔，在同学们好奇的目光中安静走出。

　　穿过喧闹的走廊，办公室的门一开一合，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老周示意陆青坐下，自己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似乎在斟酌词句。

　　“实验班那边，有个同学家里安排保送国外名校了。”她身体微倾，“名额空出来一个。”

　　陆青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无意识地收紧。

　　实验班——那个汇聚全校顶尖师资、拥有丰厚奖学金、直接对接名牌大学自主招生的地方！

　　“学校决定，这次开学月考成绩将作为最重要参考，选拔合适的学生填补空缺。”老周观察着他的反应，“实验班的奖学金、竞赛资源、高校推荐机会，对你未来的大学之路帮助很大。”

　　她语气里多了几分温和：“经过这一年观察，老师知道你勤奋踏实。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虽然竞争激烈，但你应该去全力一搏。”

　　消息像石子投入深潭，在陆青心底激起汹涌暗流。

　　实验班意味着更好的师资和资源，更意味着丰厚的奖学金可能解决他大学几年的学费。这诱惑巨大，让他明知道前路艰险也想要纵身一跃。

　　他从偏远小城考到这所全国顶尖的中学，靠的就是不认命的狠劲。

　　“谢谢周老师。”陆青抬起头，眼神里是沉淀下来的坚定，“我会尽全力。”

　　消息很快传遍年级。实验班空缺的名额像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瑰宝，引得所有自认有实力的学生摩拳擦掌。

　　陆青所在的六班，除了他，还有三个成绩稳定的同学也收到风声。彼此虽然说说笑笑，但眼神交汇时难免多了一丝竞争意味。

　　竞争残酷而直接。陆青的成绩卡在年级九十名左右浮动，希望渺茫却并非没有可能。他知道必须超常发挥，才有一线机会。

　　就在陆青把所有时间投入疯狂复习时，容珏又出现了。

　　放学路上，夕阳将人影拉得老长。在那条从教学楼通往宿舍的林荫小道上，容珏拦住了他。

　　一段时间不见，容珏清瘦了些，眼底带着复杂的、近乎哀求的神色，不见往日的清冷矜贵。

　　他捧着一本厚厚的复习笔记，纸张边缘工整利落，字迹清晰有力。

　　“陆青，这个……是我根据月考范围和你薄弱点整理的。”他递过来，动作小心翼翼，甚至卑微，“还有各科压轴大题的变式和要点。”

　　陆青脚步顿住，看着那本凝聚心血的笔记像看着烧红的烙铁。

　　容珏抢先开口，声音沙哑：“我知道你不想看见我。我知道我错了……不求你原谅……就当是让我心里好过一点……求你了……”

　　他眼底密布红血丝，毫不掩饰的痛苦让他异常脆弱。

　　陆青沉默地看着他。夏末的风穿过枝叶，带来远处操场的喧哗，衬得此处的寂静令人窒息。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伸手接过笔记，指尖甚至没有触碰到容珏，转身就走。

　　没有道谢，没有停留。

　　容珏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留在半空。他看着陆青消失在楼道拐角，眼底希冀的光芒一点点黯淡，沉淀为望不到底的晦暗。

　　那本笔记被陆青带回宿舍，看也没看就塞进书包最底层，上面压满试卷和练习册。

　　他一次也没有翻开过。

　　笔记边角崭新，与他那些翻得卷边的教辅形成鲜明对比。陆青的固执像一面冰冷的墙，隔绝所有来自那个人的“好意”。

　　他要赢，就要赢得干干净净，靠他自己。

　　这是他的骄傲，也是他仅剩的底线。

　　..........

　　月考那天，天空澄澈如洗。

　　考场里静得能听见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密集而规律，像春蚕啃食桑叶，带着决定命运的庄重。

　　陆青沉浸在自己的节奏里，屏蔽外界一切。他没有想那本笔记，没有想容珏，甚至没有过多想那个名额。

　　只是专注地审题、演算、推导，将每个公式、每个单词都牢牢钉进答案里。

　　而在实验班教室，容珏坐在靠窗位置，阳光在他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淡淡光影。

　　他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笔杆，目光频频望向普通班考场方向。平日里在国际奥赛赛场都冷静自若的他，此刻竟心神不宁。

　　脑海里反复推演着为陆青准备的押题，推算着他可能遇到的难点，推算着他的得分，推算着最终排名。

　　一种焦灼的、近乎恐惧的期待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成绩录入系统但尚未公布前，容珏就利用权限，提前查到了陆青的分数。

　　当电脑屏幕上显示出那个熟悉的名字后面跟着的一连串耀眼数字时——生物满分，化学满分，数学148分！总分高得惊人！

　　巨大狂喜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几乎确信，那个名额非陆青莫属！

　　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仿佛终于落地，他忍不住低笑出声，笑容里带着如释重负的欣慰和满足。

　　............

　　正式放榜那天，公告栏前被围得水泄不通。

　　红色榜单像巨大磁石，吸引着所有高二学生的目光。惊呼声、议论声、叹息声此起彼伏。

　　“陆青！六班的陆青！”

　　“生物化学双满分！他这次超常发挥啊！”

　　“总分这么高？！他是不是要进了？！”

　　陆青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串耀眼数字，像骤然爆发的超新星，吸引了所有视线。

　　同班同学都兴奋地拍着他的肩膀祝贺，语气里充满与有荣焉的激动。刘小胖激动得满脸通红，苏晓晓站在人群外围，脸上露出由衷笑容。

　　然而，当所有人目光顺着高分往上移，落在最顶端那个名字上时，喧闹声诡异地停顿了。

　　第一名，十班，闻涛。总分，比陆青高出两分。

　　两分之差，像一道纤细却无法逾越的天堑，横亘在“陆青”和“实验班”之间，清晰而残酷。

　　“啊……就差一点……”刘小胖张大了嘴，脸上的兴奋瞬间冻结。

　　“两分……太可惜了……”苏晓晓小声嘟囔，看向陆青的目光充满同情。

　　同学们纷纷围过来安慰，语气里带着真诚的惋惜。

　　陆青仰着头，静静看着那个陌生的名字“闻涛”稳稳压在自己名字上面。

　　他脸上没有剧烈表情变化，目光在那两个名字间停留几秒。

　　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他缓缓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仿佛将连日来积压的所有紧张、期待、焦虑和此刻的失落都一并吐出。

　　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一种奇异的、如释重负的感觉冲刷过四肢百骸。

　　他努力过了，拼尽全力了，几乎触摸到了天花板。

　　结果如此，非战之罪，至少无悔无憾。

　　后来才有消息灵通的同学打听出来：因为这次月考关系重大，校领导要求成绩反复核对。最初录入系统时，的确是陆青排名更靠前。

　　但在最终审核时，一位严谨的数学老师发现，闻涛有一道数学大题的步骤分判得过于严苛——其解法虽与标准答案路径不同，但逻辑严谨，推理清晰，结果正确，理应给分。

　　就是这赶在最后时刻加上的两分，改变了最终结果，决定了名额归属。

　　没有人质疑这个结果的公正性。

　　只有无尽的惋惜，为陆青那惊艳却差了毫厘的发挥。

　　而在人群之外，梧桐树下，容珏站在那里，脸色铁青。

　　他死死盯着榜单上“闻涛”那两个在他看来看无比刺眼的字。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光点，却融化不了他周身的寒意。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刺痛，却远不及他心头怒火和怨恨的万分之一。

　　在他眼里，那不是两分之差。

　　那是某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家伙，用近乎“侥幸”的方式，硬生生抢走了本该属于陆青的东西！

　　暴戾的怒火在他胸腔里疯狂冲撞，灼烧着他的理智。可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个叫闻涛的男生——一个穿着校服、身材挺拔、脸上带着阳光般灿烂又不好意思笑容的男生，在老师赞许的目光和同学簇拥下接受祝贺。

　　那笑容，在容珏看来格外刺目，充满了“窃取者”的无知与可憎。

　　闻涛很快融入了实验班。

　　他性格活泼开朗，像个小太阳，很容易就和周围新同学打成一片。讨论问题时思路活跃，课余约着打球也毫不含糊，嘻嘻哈哈间就赢得了不少好感。

　　他来自本地普通家庭，名字“闻涛”取意“闻道于心，波澜不惊”。从初中开始就在各类理科竞赛中崭露头角，这次能进入实验班，虽有机遇成分，但实力是坚实基础。

　　他珍惜这个机会，学习更加努力，对未来充满积极憧憬。

　　唯独面对容珏时，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容珏也会对他笑，笑容斯文有礼，无可挑剔，偶尔甚至会主动和他讨论高深问题。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冰冷的疏离。

　　闻涛起初有些纳闷，心想可能学霸都比较高冷。他天性乐观，也没太往心里去，依旧乐呵呵地投入到新的学习环境中。

　　只有容珏自己知道，每次看到闻涛和同学讨论时那充满活力的侧脸，每次听到老师提起“闻涛这次小考思路很清晰”，他心底那点阴暗的毒火就烧得更旺一分。

　　闻涛在实验班如鱼得水、一步步占据那个本为陆青预留的“位置”！

　　他只能在无人察觉的角落，用冰冷的目光一次次凌迟那个“入侵者”，并在心底恶毒地祈祷——最好某次重要考试，闻涛就狠狠摔下来，摔得越惨越好。

　　可惜，命运似乎并未听见他这阴暗的诅咒。

　　闻涛的成绩稳扎稳打，甚至渐渐显露出在物理方面的灵性和潜力。

　　这认可，像一根根细针，绵绵密密地扎在容珏心上。

　　而普通班六班的教室里，陆青的生活很快恢复了以往节奏。

　　他将月考成绩单仔细夹在文件夹里，重新埋首题海。那场惊心动魄的争夺，仿佛只是漫长高中生涯里一个短暂而激烈的插曲。

　　他没有太多时间沉浸在惋惜里，前方的路还长，高考那座独木桥依然需要他全力以赴。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整理书包触碰到底层那本硬壳笔记时，他的动作会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风浪过后，海面终会暂时平静。

　　但海底的暗流，却从未真正停止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