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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篮球与习题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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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相遇像抛物线——你以为它终将坠落,却不知最高点才是宿命的开始。
九月的江城,暑气把柏油路面烤得发软,蝉鸣在六中校园里织成密不透风的网。
篮球场外围坐着七八个同学,松散地围成半个圆弧。他们手里攥着瓜子,时不时往嘴里送几颗,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
有人兴致勃勃地伸长脖子张望场内的动静,活脱脱一副吃瓜群众的模样;也有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交头接耳,时不时爆发出阵阵哄笑,瓜子壳随着他们夸张的动作散落一地。
高中的体育课是开放的,不像初中的体育课一样集中式管理。
白砚辞坐在看台最顶层,阴影像件褪色的灰斗篷,把他和喧闹的世界隔开。
习题册摊开在膝头,几何图形被铅笔反复描摹,纸页薄得能透出背面的公式。
他校服的袖子总比别人长两寸,此刻正安安静静垂着,遮住手腕内侧——那里有块浅褐色的旧疤,是小时候帮邻居搬柴火时被刮伤的,形状像片残缺的银杏叶。
"传球!三秒区!"
远处篮球场,贺望舒的笑声混着拍球声涌来。
白砚辞垂眸盯着习题册,把"余弦定理"四个字看了又看,直到墨色在视网膜上晕开,变成便利店冷柜里模糊的灯光。
上周帮商店阿姨整理货架,她塞给他几颗过期薄荷糖当谢礼,糖纸皱巴巴的,他至今还揣在兜里。
塑胶跑道蒸腾的热气扭曲了光线,贺望舒扣篮的动作在此时变形——篮球像颗失控的流星,擦过篮板边缘,直直砸向看台。
一颗橙色的斯伯丁篮球已经呼啸着砸向他膝头的习题册。
"砰!"
白砚辞眼前炸开一片白,露出夹在扉页的贫困生申请表。墨迹未干的"家庭年收入"一栏上,居委会的红章像道结痂的伤口。
习题册被砸得掀起惊涛骇浪,草稿纸如雪花般纷飞。
篮球橡胶摩擦的焦糊味钻进鼻腔时,他还保持着握笔的姿势,指尖痉挛般攥紧,指甲缝里的铅笔灰簌簌往下掉。
"同学,对不住啊!"
贺望舒三步并作两步冲上看台,发梢的汗珠坠落时,在阳光下碎成亮晶晶的钻。
逆光中他的轮廓镶着金边,球衣后背被汗水浸透的"7"字像浮在水面的油渍。
白砚辞闻到了贺望舒身上防晒霜的味道——是超市货架最上层那种带UV标识的进口款,母亲曾在柜台前攥着促销单反复比较价格。
贺望舒的指尖在距离申请表三厘米处停住。阳光穿过他指间的缝隙,在白砚辞的贫困生申请表上投下栅栏般的阴影。
他弯腰捞起篮球,运动服领口擦过白砚辞的手肘——少年人滚烫的体温透过布料传来,像烙铁烫在白砚辞皮肤上,他猛地往后缩,撞得金属椅"咣当"响。
"这题用余弦定理更……"
贺望舒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白砚辞已经"啪"地合上习题册,封面印着的"江城六中"校徽,被他指节掐出泛白的印子。
"别碰。"
他的声音比操场边的冬青叶还凉,余光扫过贺望舒球鞋上反光的钩子标志,想起上周校门口停着的那辆黑色奔驰,车门关下时露出过同样的标志。
此时白砚辞却觉得手背冻疮的痒意直往心里钻。
那是上个月帮食堂阿姨洗冻肉时冻的,红肿褪了之后,留下几片干硬的皮,像贴在皮肤上的砂纸。
白砚辞过了饭点食堂没人时会去帮忙,可以赚取一点小费。
一阵穿堂风卷着银杏叶掠过。
贺望舒从裤兜掏出颗薄荷糖,塑料包装折射出棱镜般的光斑。
"赔罪。"他说。
白砚辞盯着糖纸上陌生的德文,喉咙发紧——同样包装的糖果在便利店标价59元,相当于他半个月的午餐费。
半晌,他没有伸手去接。
远处传来口哨声:"贺哥,重点班的书呆子也懂你的战术?"
贺望舒回头笑骂时,白砚辞看见他后颈的边缘有颗小痣,像钢笔不小心溅落的墨点。
那颗没送出的糖在他掌心转动,包装纸沙沙作响如同母亲数零钱时的声音。
贺望舒没走,反而抽出旁边的椅子坐下,运动背包"咚"地砸在地上。
白砚辞绷紧脊背,像只被圈进领地的小兽。
可贺望舒眼里的兴奋太亮了,亮得让他想起镇上老槐树的路灯——夏夜乘凉时,街坊们的笑声会顺着光柱往上爬,爬到满是星星的天上。
"我叫贺望舒,高二(1)班的。"
贺望舒把篮球往桌角一放,指尖无意识摩挲球面的纹路。
"你这解题思路……我卡在这道题三天了,反函数代入的拐点怎么找?"
白砚辞垂着眼帘不说话,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他心想这人可真奇怪,明明两次在自己吃馒头时闯入,把他的便当给自己吃时,就已经告诉了自己他的名字。
再说了,像他这样的风云人物在六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现在为什么又要再说一遍他的名字?
难不成他的记忆力很差?已经忘了和自己交换食物这回事儿了?
还是说纯属是为了在他面前炫耀?
贺望舒却像没看见他的抗拒,伸手去翻习题册——
白砚辞猛地站起来,习题册"哗啦"散在地上,那些被他熬了三个深夜、改了七遍的解题步骤,彻底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你别烦我。"
他转身要走,贺望舒却弯腰捡起习题册,追上来时带起的风掀动他的校服下摆。
白砚辞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混着运动后的汗味,奇怪地让人没法讨厌,像晒过太阳的被子,带着干净的暖意。
"哎你等等!"
贺望舒把习题册往他怀里塞。
"我真不是故意的……答案借我抄抄?"
话出口又慌不择路地补充道:
"不是抄!是学习你的思路!我数学月考才98分,我爸说考不到130就送我去学金融……"
白砚辞的脚步顿在楼梯口,攥着习题册的手沁出冷汗。
"你跟着我干什么?"白砚辞不胜其烦地问道。
白砚辞转身时,贺望舒差点撞上他。两人站在教学楼的阴影里,近得能数清对方睫毛上凝结的汗珠。
他想起书包侧袋里的便利店工牌,想起每周三放学后要去给低年级学生补课赚的零花钱,喉间泛起酸涩,却还是哑着嗓子回:
"明天早读前,还我。"
"贺哥,还打不打了?"远处篮球场上的同学喊道。
"马上。"
贺望舒望着他单薄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低头看见习题册边角泛黄的胶带——那是被反复翻阅、修补的痕迹,像道永远结不了痂的伤。
他想起刚才擦过对方手肘时,摸到的那截细瘦的胳膊,像根容易被风折断的芦苇。
白砚辞逃也似的跑回教室,把自己塞进最后一排的阴影里。
他颤抖着翻开习题册,却在第78页看见贺望舒潦草的字迹:
「余弦定理解法在P78
——舒」
末尾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像个小太阳。
字迹潦草却有力,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贺望舒突破上篮时的残影。
窗外的风吹进来,吹落一片银杏叶,卡在这页。
白砚辞盯着叶脉出神,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奶奶教他认银杏,说银杏的花语是:
"坚韧与沉着的爱"。
那时的阳光很暖,奶奶的手很软,不像现在——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那样温柔的光了。
"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同学梓峰猛的戳他的背,白砚辞惊得差点把习题册甩出去。
他迅速合上本子,却听见走廊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贺望舒正抱着篮球,和隔壁班同学打闹着经过,笑声像春日解冻的溪水,叮叮咚咚撞进他耳朵里。
放学铃响时,白砚辞发现贺望舒的运动背包还在看台上。
他抱着包往篮球场走,塑胶地面烫得鞋底发软,却在看见贺望舒的瞬间,把包往旁边树影里一藏。
贺望舒正和几个同学说笑,阳光把他的头发染成金棕色,像从漫画里走出来的少年。
"贺哥,听说你去撩那个孤僻学霸了?"有同学起哄,"人家理你不?"
贺望舒把篮球砸向对方,笑骂:
"去去去,我是请教数学题!他解题的样子,比你打游戏拿五杀还帅。"
"咦,你可拉倒吧。"
"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入六中,还需要向别人请教数学?"
"就是啊,谁不知道你是咱们六中的数学天才。"
"放着妹子不去撩,反倒跑去撩男的。啧啧啧……"
"你懂啥?贺哥这叫主打一个反差感。"
"哎,贺哥,你该不会真对人家学弟有什么想法吧?"
"滚啊,我能有什么想法?"贺望舒回复道。
"贺哥当真对人家没有什么想法?我看不像。"
"贺哥这么帅,怎么不见你追女生啊?"
"你看咱们贺哥身高1米89,鼻梁像出鞘的剑刃般笔直高耸,下颌线条如折纸艺术般棱角分明,又是冷白皮的肌肤,又是年级大榜前一的排名,家里又多金。谁见了不喜欢啊?我要是女的,我都想嫁给你了。"
"你这就有点夸张了啊。平时也没见你把这描写用在语文作文上"贺望舒笑着说。
"贺哥不追女生,不知道要伤多少女孩子的心。"
"贺哥贺哥,你该不会喜欢人家孤僻学霸吧?"
"去去去,没完没了了,是吧?"贺望舒佯装生气的回复道。
......
白砚辞攥着背包带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原来在别人眼里,自己是"孤僻学霸"啊。
他默默转身,却没看见贺望舒收了笑,望着他离开的方向,眼神里藏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认真——就像发现了一道特别难却特别有趣的数学题,非解出来不可。
晚自习时,白砚辞在习题册里发现贺望舒塞的薄荷糖,塑料包装上的褶皱还带着体温。
他盯着糖发呆,直到窗外传来熟悉的篮球声——贺望舒又在打球。
鬼使神差地,他走到走廊,却看见贺望舒的AJ球鞋踩碎水坑,泥点溅在自己补了三次的帆布鞋上。
那些补丁是用旧校服剪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条丑陋的蜈蚣,爬在洗得发白的鞋面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
白砚辞的声音里带着颤,贺望舒错愕的眼神让他想起动物园里被围观的猴子,屈辱感潮水般涌上来。
他不喜欢这样被注视,不喜欢自己的窘迫像摊在阳光下的水渍,无所遁形。
"我……我想还你习题册啊。"
贺望舒慌慌张张去掏书包,却把里面的篮球、漫画、零食全抖落在地。
白砚辞看着那堆凌乱的"青春",想起自己抽屉里永远整整齐齐的课本、永远记在笔记本最后一页的开销账,心里觉得喘不过气。
"你别烦我!"
他崩溃地嘶吼,胸膛此起彼伏,声音划破晚自习的安静。
贺望舒愣住,他看见白砚辞瞳孔里映出的自己,狼狈又可笑,像个不懂事的闯入者,闯进了一个不欢迎他的世界。
白砚辞转身狂奔,把自己锁在厕所隔间里。劣质消毒水味刺得眼睛发酸。
反锁的门板上满是刻痕,有行小字特别深:"毕业快乐 2012.6"。
当白砚辞推开隔间门时,夕阳正斜斜地照在洗手池的镜子上。
泪水砸在洗手池里,溅起细小的水花,冷静后白砚辞感觉口袋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
他摸出兜里的薄荷糖,不知何时被塞进来的,糖纸内侧用指甲画了个笑脸,旁边写着:"下次教你更好的解法。"
塑料纸窸窣作响——
原来被人这样明目张胆地"关注",是会疼的,疼得让他想起藏在枕头下的兼职时间表,想起便利店冷柜的温度,想起奶奶去世时,盖在她身上的、带着银杏叶味道的被子。
白砚辞把糖含在嘴里,清凉的甜味炸开的瞬间,他想起十二岁冬夜,自己呵出的白气在便利店橱窗上凝成的雾。
那时母亲正蹲在雪地里捡散落的硬币,而此刻舌尖的甜,穿透六年时光终于抵达。
"不是,这人有病吧?"
"就是啊,上来就吼,感觉跟别人欠了他什么似的。"
周围同学都替贺望舒打抱不平。
"要我说,还是贺哥你脾气太好了,要换做我,早都一巴掌给他呼过去了。"同班王小栩说道。
"你们别这么说他。"贺望舒轻声答道。
厕所外的走廊传来脚步声,有人哼着歌,鞋子在地砖上摩擦出熟悉的节奏。
白砚辞下意识屏住呼吸,直到那声音远去,才发觉自己正攥着糖纸,掌纹里嵌满了细小的彩虹。
走廊尽头的窗户大开,能看见篮球场上人群散去,只有个穿7号球衣的身影还在练习罚球。
白砚辞数到第七次进球时转身离开,那颗薄荷糖的清凉还缠绕在舌尖,比他想象中持久得多。
深夜,白砚辞坐在飘窗上,月光把习题册照得泛白。
他翻开第78页,银杏叶飘落的痕迹还在,贺望舒的字迹洇着淡淡墨痕,像颗发着光的种子,在他荒芜的世界里扎根。
窗外传来楼下便利店卷帘门拉下的声音,老板娘的咳嗽声顺着风飘上来,轻轻落在他的习题册上。
白砚辞把习题册贴在胸口,薄荷糖在兜里硌着肋骨,钝钝的疼。
他想起贺望舒阳光下的笑脸,想起他说"解题的样子比五杀还帅"
他此时此刻又忍不住开始为自己朝着好不容易照进自己阴暗生活的那一束光怒吼而感到自责。
眼泪无声地落下来,却在习题册上洇出小小的光斑,像颗遥远的星。
习题册最后一页的记录本上,他添了新的一行:"9月16日,收到一颗糖"。钢笔尖在纸上停留太久,洇开的墨迹像小小的黑洞。
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为了你,宁肯隐藏自己全市第一成绩,降低自己学霸身份,把自己的分数说的比你略逊一筹,只为接近你,温暖你的世界。
也不是所有人会一遍又一遍告诉你他的名字,只为让你刻骨铭心地记住,你不是孤单一个人。
后来白砚辞才知道,银杏叶的花语除了"坚韧",还有"沉默的爱"。
而那个九月的下午,贺望舒追在他身后时,校服兜里藏着的,是准备送给他的、没过期的薄荷糖——和他自己常吃的那种,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