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江湖路》枫恕·落沙

1、我的江湖路之复仇之路

　　我姓楚，名灵，江南人士。
　　我娘是一个很美的女。我没有爹，从小就没有。娘说爹在我出世前就被仇家杀害了，所以她要我练剑，要我报仇。——杀人。
　　我第一次杀人在四岁。
　　那是一个受了重伤的大叔，他逃到了我家。他大约快死了，脸很苍白，呼吸很微弱，但娘依然要我亲手结束他的生命。我双手紧握着刀，不敢发抖，怕娘发现。但只有我知道，我的手心出了多少汗，我的心有多么害怕。我走向他，抬高双手，双眼瞪着他，猛然狠狠一刀插入了他的心脏。有轻微的痛呼，有血飞溅。——很美，像盛开的花，妖艳。我感觉嘴角有黏黏的东西，伸出舌头，舔了舔，咸咸的，有些涩味；用手摸，鲜红一片，——是血。猛然间，脑中一片空白，感到生命的脆弱。这时，娘轻柔的声音响起，“你看见了吗？这就是技不如人的结果。你要好好练武，才能为你爹报仇。”“是，娘。”我听见自己麻木的声音，回过头，看见了娘的笑，很美，很美……
　　后来，我又杀了很多人。我麻木地索取他人的生命，喜欢别人死时血飞溅的样子。
　　十三岁时，娘给了我一把真正的剑，要我入江湖杀掉爹的仇人。
　　“你的武功已经足以杀死你爹的仇人了，你可以入江湖杀你想杀的人了。”临走前，娘是这样对我说的。她带着笑，就想我四岁时看见我第一次杀人后的笑，很美，很美……
　　可是……
　　我想杀的人？我没有想杀的人。我信奉的格言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不犯人”。其实我很懦弱，可是没有人知道我的懦弱，娘也不知道；没有人允许我懦弱，娘也不允许。
　　所以，我拿了剑，杀娘想让我杀的人。

　　入江湖。
　　第一个人是苏州的首富。
　　他是一个胖胖的大叔。
　　他不甚会武。只需一剑，一剑精确地插入他的胸膛，便结束了他的生命。鲜红的血飞溅，溅上我雪白的衣裳，如梅花点点，一如九年前的那天那般美丽。
　　第一次，我真正感受到结束一个人的生命的简单。生命如此脆弱。

　　第二个人也在苏州，是在武林中颇有威望的飞扬门的掌门。
　　我们缠斗了很久。
　　他武功不差，我却也不弱。
　　他的衣衫早已被我的剑毁了，狼狈不堪的样子，皮肤上划着一道一道的血痕。但他没死。
　　我不能忍受自己的失败，剑越舞越快，最后竟化为一道白光，耀眼美丽，伤人于无形。
　　他终于倒下了，睁着眼睛倒下了，嘴蠕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便永远地闭上了。满面是不置信。
　　我没有感到高兴，心反而变得沉重，刹那间，我真的很希望那个倒下去的人是我。

　　第三个。
　　第四个。
　　第五个。
　　……
　　我好累，好累好累。
　　人一个一个的被我杀死，留下的是无尽的疲惫，永远都挥之不去的疲惫。
　　——为什么？为什么爹的仇人这么多？为什么我总是不断挥剑，却好像永远都杀不完他们？
　　此时，我已杀了十一个人。
　　此时，我十六岁。

　　天很黑，风很大，我很冷。
　　我失败了！我竟然失败了！
　　我负着伤，逃入了一片树林。
　　这片树林好像没有尽头，我跑……跑……始终没有出去。
　　终于无力，放弃，颓然倒下。
　　我捂着伤口，唇带着难以言述的冷笑，回味着那冰凉的剑锋刺入身体的快感，一种解脱，好像卸下了那无尽的疲惫。
　　累了，是真的累了。
　　在夜色朦胧中，我看见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在不断地接近我。
　　终于，看清了，那个身影。——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男人。
　　喉咙突然一甜，吐出了一口血。几乎是习惯性的，我伸出舌头，舔舔嘴边的血，——咸咸的，涩涩的。
　　原来……
　　我的血，也和别人的一样……
　　然后，我似乎是晕倒了。

　　醒来时，我躺在一张很干净的床上。
　　警惕地看看四周，——是一间很干净的竹屋。
　　然后，那个白衣男子从屋外走进来，唇边是温和的笑。温和，也温暖，仿佛可以融化一切冰冷的物事。
　　他告诉我，他叫杜鸣轩。声音一如我所想那般温和，如春风般温和。
　　我说，我叫楚灵，江南人士。

　　伤很重，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伤好后，我依然住在那间干净的竹屋里，仿佛要逃避那血腥，那肮脏的江湖。
　　他什么都没说，总是沉默，温和地笑，温柔地对我，也没有问我受伤的原因。

　　又过了一个月。
　　他带我离开了树林，进城买东西。
　　进城啊，似乎又要踏入江湖了。很多东西，想躲，却永远躲不掉。
　　最近的城镇离树林很远。我们虽然很早就出发了，但到了中午才进了城。

　　我们在一间客栈用膳。
　　“王虎，你这次又赚了多少？”
　　王虎！我的脑中马上跳出那份名单，那倒数第三个，就是王虎！
　　我苦涩地笑。——原以为自己可以磨灭掉那不堪的记忆，却没想到，藏得越深，反而越清晰，越深刻。
　　我回头看了那人一眼，——脸上从左眼到嘴角，一道丑陋的刀疤。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又转头继续吃饭。

　　是夜。
　　我和他在城里留宿。
　　我找到了王虎。
　　一剑毙命。
　　收回手中长剑，转身想回客栈。猛然看见数步之外的那白衣飘然的身影。夜朦胧，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也不想看清。他是那么雪白干净，而我的身上，污秽未干的血迹……
　　我转身，逃离……
　　穿过城门，穿过旷野……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只是跑，想逃离……
　　命运总是爱捉弄人，不断地逃离，却又回到我和他初见的地方。
　　我终于停下，依着一棵大树，顺着它颓然蹲下。——或许，我注定逃不开。
　　我好想哭，好想好想，心中一块郁结压得我很难受。
　　我双手抱住腿，脸埋入双腿之间。眼泪一滴一滴，不停地落下。
　　缝隙间，又看到了那白色的衣角。
　　他似乎是蹲了下来，伸出了双臂，拥住了我，紧紧的，很温暖。
　　我哭累了，依着他。
　　他轻柔地抱起了我，走回竹屋。
　　……
　　“有毒！”他惊呼，可已经来不及了。
　　我瞟见了桌上的纸条，想说话，却发现声音苦涩难以出口，只有拍拍他，指指桌上的纸条。
　　他拿起纸条，脸色突然变了，马上放下了我。
　　“怎么了？没救了？”我着急地问，一把抢过纸条。“春药……”脸有些发热。
　　他把我推出门，“你快走！”
　　“走？”我静静地瞧着他，“我走了，你怎么办？”
　　“你……”他的呼吸忽地有些急促，“我不想伤害你，你快走！”说完，连忙坐到床上静心打坐。
　　可显然没有用，他的脸越来越红。
　　“为什么我不能？为什么你没有想过，或许我愿意……愿意给你……”我幽幽地道，心疼地看着他强忍的痛苦。
　　“你……”他猛然睁开眼，尽力平静地看着我。
　　“或许……我爱你……我愿意……”听见自己不由自主就出口的话，我也猛然一惊，——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情根已深种。早已，被他的温暖融化。
　　“你……”他惊讶地看着我，沉下脸，“你只是我的妹妹！”
　　“我知道……我有什么资格值得你爱？”泪，又落下了。感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的心好痛。
　　我转身，关上门。
　　我背倚着门，凝神看着他，坚定地道：“我，是不会在这时候离你而去的。”
　　……
　　我一直都很清醒，清醒得痛苦。
　　永远不会忘记，他强忍着欲望叫我离开的决绝。
　　我翻身起床，穿好衣裳。然后捡起他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一旁的椅子上。
　　我深深地看了依旧熟睡的他一眼，终于离去。
　　——我走了，听了他的话，虽然已不是那个时候……

　　回到了有娘的山谷。
　　“全都杀了？”娘的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
　　“还差六个。”我低下了头。
　　“那你为什么回来？走！”娘眼中的光芒消失了，只剩下生气的小小火焰。
　　走？为什么每个人都叫我走？他也是，娘也是。难道这天下就没有我容身之地？我听了他的话，走了，却已耗尽我几乎全部的精力。但我累了，疲惫，不想再听娘的话，不想再走，再离开了。
　　“娘，我累了，我好累好累。”我跪了下来，抱住娘的双脚，泪流了下来，“我真的不想走了……”懂事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在娘面前流泪。
　　“灵儿……”娘似乎是愣了，轻唤着我的名字，随即俯身抱住了我的身子。第一次，感到了娘的怀抱的温暖。
　　我感到湿润，不知道，是下雨了，还是，娘，流泪了。

　　两个月后，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自己的身子里孕育着一个生命，一个他与我结合的生命，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是欣喜，也是忧伤。
　　娘没有问我孩子是谁的，只是很开心笑，开心地说她就要做外婆了。

　　孩子出生那天是清明，有雨。
　　我躺在床上看着耳旁的孩子，小小的，很好看，让人疼惜。那撕裂身体般的疼痛似乎已经远离，消逝在渺远的记忆中，一份平凡的幸福渐渐在我心中泛滥。
　　“你是什么人？”我听见娘大吼一声，然后似乎一切都归于平静，只剩那呼呼的风声。但我知道，那是打斗的声音。
　　我很担心娘，拖着疼痛的身体下床，慢慢地挪到门边，推开门，“娘，怎么了？”还想询问，但看见了那熟悉的白衣飘然的身影，我愣住了，疲惫而疼痛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我，脚一软，倒下。
　　“没事吧。”他放弃了与娘的打斗，如风一般卷到我的身边，及时抱住了我，把我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他的怀抱，依然温暖。
　　娘带着奇异的眼光盯着我们，然后了然地笑了，静静地离去。
　　他把我抱进屋子，关上了门，向床走去，看见了床上熟睡着的孩子，身子一震，没说什么，抱着我在床边坐下。他轻柔地抚开我额间的发，眼睛凝着我的眼睛，缓缓地道：“我的孩子？”
　　我点点头，脸埋入他的胸膛，泪悄悄滑落。
　　他紧紧地拥着我，悔恨地道：“你不该走的，不该听我的话的……你从来，就不是我的妹妹……”
　　我猛然抬起头，看着他悔恨的脸，震惊。泪，落得更凶了。“你没骗我？你这样做，不是为了孩子？”
　　他轻轻地摇摇头，温柔的目光笼罩着我，用手抹去我的泪。
　　泪，不曾停止。我不想说话，只想哭泣。我很懦弱，一直都很懦弱……

　　后来，我们帮儿子取了一个名字，叫杜寻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