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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银面沉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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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在那一刻坍缩,又在那死寂的冰冷中无限延展。我不知道自己那样跪在床边,握着他已然冰冷的手,究竟过了多久。直到壁炉里最后一点余烬彻底熄灭,黑暗如同实质般吞噬了整个房间,只有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弱的惨白光亮,勾勒出床上那个静止轮廓的模糊影子。
寒冷,不再是来自北方风雪,而是从心脏最深处,弥漫至四肢百骸的僵硬。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种空洞的、麻木的钝痛,反复碾过胸腔。
他走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我的意识里反复切割,缓慢而残忍。那个承载了太多重量、挣扎了太久的身影,终于可以卸下一切,获得永恒的宁静。可这宁静,为何如此冰冷,如此……令人窒息?
门外传来规律的、沉重的脚步声,是守卫在换岗。那声音将我从麻木的深渊里短暂惊醒。我猛地抬起头,看向床上那无声无息的轮廓。
不。不能让他们就这样进来。不能让他们用那种审视、或许还带着一丝如愿以偿的眼神,来玷污他最后的安宁。
我颤抖着站起身,双腿因为久跪而麻木刺痛。我摸索着走到桌边,凭借记忆,找到了那副被他取下后,就一直收在抽屉深处的银面具。
冰冷的金属触感,刺痛了我冻僵的指尖。
我拿着面具,走回床边。借着窗外那点微光,我最后一次,仔细地、贪婪地看着他的脸。没有了面具的遮挡,没有了病痛的折磨,此刻的他,面容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属于他这个年纪、却从未真正拥有过的、近乎安详的柔和。那溃烂的痕迹依旧存在,但在这一刻,它们不再是耻辱的标记,而是与他共同承受了这一切苦难的、沉默的见证。
我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他冰冷的额角,拂过他已然平静的眉眼。
然后,我拿起那副银面具,小心翼翼地、庄重地,为他重新戴上。
冰冷的金属,贴合上他再无生息的面容。那副象征着枷锁、也象征着王权的面具,此刻,成了他最后的盔甲,守护着他最终的尊严与秘密。
当我做完这一切,退后一步时,房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了。
杰拉德骑士站在门口,他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外廊道里昏暗的火光。他的目光,如同最冷静的猎鹰,先是扫过站在床边的我,然后,越过我,精准地落在了床上那个戴着银面具、静静躺着的身影上。
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他一步步走进来,靴子踩在石地上的声音,在绝对的安静中,被放大了无数倍。他一直走到床尾,停下。他的目光,长久地、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张银面具,仿佛要穿透那冰冷的金属,确认其下的真相。
时间,在沉默的对峙中流淌,每一秒都像是一个世纪。
终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抚上自己的左胸,然后,单膝跪地,低下了他那总是高昂着的、冷硬的头颅。
一个标准的、无可指摘的骑士礼。
但他没有说话。没有呼喊陛下,没有宣告死讯。只是那样沉默地跪着,像是在进行某种无声的仪式,又像是在确认一个时代的终结。
良久,他才站起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这北方冻土般的漠然。
他最后看了一眼床上那戴着银面具的国王,然后,目光转向我。
“公主殿下,”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那个跪地行礼的人不是他,“请节哀。”
节哀?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令人齿冷的虚伪。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大步离开了房间。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我知道,他要去向他的主人汇报了。汇报这“期待”已久的消息。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我和他。
我走到窗边,推开了一丝缝隙。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带着冰雪的气息,吹动了我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床上帷帐的流苏。
天边,依旧是一片沉郁的墨蓝,没有曙光。
我望着那片无尽的黑暗,心中一片空茫。
耶路撒冷的王,陨落在了北方陌生的风雪里,在一座囚禁他的城堡中,身边只有一个异国的公主。
他的故事,会如何被书写?是作为一个身染恶疾、导致王国动荡的不祥之王?还是作为一个竭尽全力、最终壮志未酬的悲剧英雄?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个会在诊疗后沉默望着窗外的少年,那个在戈壁星空下轻轻回握我手的伤者,那个在生命最后时刻对我说“谢谢”的人,已经不在了。
从此,耶路撒冷的玫瑰,再也不会为他盛开。
圣城的钟声,或许还会敲响,但其中一缕余音,将永远带着北方的风雪,与无言的悲怆。
我轻轻关上了窗户,将寒冷与黑暗隔绝在外。然后,我回到床边,坐在了那张我守了无数个日夜的凳子上。
就像过去的许多个夜晚一样。
只是这一次,我知道,不会再有一声轻微的呼唤,不会再有一次无意识的翻身,不会再有一次……短暂而珍贵的清醒。
我看着他脸上那副冰冷的银面具,在从窗缝透进的、微弱的雪光映照下,反射着幽寂的光泽。
我就这样静静地坐着,陪着他,度过这北方漫长寒夜里,最后的、属于他的时光。
直到黎明,或者,直到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