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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发烧 ...


  •   赵飞羽怎么也料不到,陆承舟竟然一直守在门外。他想拦他,但已经没有力气。门被拉开,陆承舟不容分说走进来。

      一瞬间,赵飞羽的窘态直直暴露在陆承舟眼前。饶是见惯了病人,陆承舟也显然怔住了。赵飞羽不理他,一下一下摇着轮椅要回卧室。

      陆承舟也不说话,就在后面跟着他,赵飞羽边摇轮椅,边低声恳求:“你不要跟着我了。”

      他低头看自己双腿,刚刚匆忙盖上的浴巾,此时已经被泅湿了一小块;臀下垫的隔尿垫,也已经有水迹蔓延开来。他突然情绪爆发,转过头去,朝陆承舟大喊:“求求你不要跟着我了!”

      一边喊,眼泪一边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他坐在轮椅上,哭得几乎气喘,上气不接下气说:“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我不想让你看见,不想让别人看见,你能不能不要进我的卧室……不要看我……”

      陆承舟呆在原地,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赵飞羽,此时一动也不敢动。

      他当时本来打算走的,可是作为医生,他太清楚赵飞羽的身体状况了。高位截瘫的人,淋了一场大雨,怎么说都要生病的。他本来打算待一会儿,来敲赵飞羽的门,结果送退烧药的外卖员先他一步到达,

      情绪一激动,他就接了外卖员的药,自己敲门。没想到大门另一边的赵飞羽已经是这副模样,没想到自己的到来会给他造成那么大的打击。

      赵飞羽摇着轮椅,进了卧室,卧室门随后被关上了,把陆承舟隔绝在外。陆承舟拿着退烧药,进退不得。

      他在客厅桌上找到一壶热水,显然是刚烧出来,水温滚烫,根本喝不了。还是他从厨房找了两个杯子来,一遍遍折过,折腾将近一刻钟,水总算凉下来一点,温到可以喝的程度。

      陆承舟端着温水,对着卧室的方向,艰涩地挤出几个字:“你……你的退烧药,我给你送进去吧。”

      卧室里的人没有回应。陆承舟又连忙补充一句:“我可以放在桌上就走,保证不看你……”

      依旧没有回应。陆承舟想起刚刚开门时赵飞羽的神情,料他肯定已经发烧,有点心急,声音提高一点,说:“无论如何退烧药必须吃!我进来了!”

      他转动门把手打开卧室门,看见赵飞羽还坐在轮椅上,身子软软地,伏在写字台上。

      再走近些,看清他一直紧紧闭着眼睛。两弯长而柔软的睫毛,死死地抵住下眼眶,不住地颤动。

      “赵飞羽,”他稍微俯下一点身子,轻声唤他的名字。七年前无比熟悉的三个字,美丽的、飘逸的名字,到现在又被他叫出来,对着眼前高烧的、截瘫的病人叫出来。陆承舟端着水杯,心底发颤。

      赵飞羽并没睁开眼睛,也没作出什么回应。陆承舟于是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叹气:“还不想搭理我,那我出去好么。药、水,放你手边了,你自己吃。水是温的,不喝要凉了。”

      他这样说着,准备离开,心头却突然一酸,站定脚步,多看了一眼赵飞羽。

      这一瞥,他突然发觉赵飞羽脸已经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呼吸也急促粗重。借着桌旁小台灯的光亮,他看见赵飞羽额前碎发已经被汗水浸湿,黏在皮肤上。

      “赵飞羽?”他试探着叫他,依旧没有回应。他这才意识到,眼前的人并非置气不搭理他,而是已经烧得昏迷了。他心跳一下子加速,慌忙扶他起身。

      方才陆承舟被赵飞羽一吼,心里有点儿冷下来,打定了主意,若非赵飞羽在先,是不会擅自和他进行身体接触的。

      可是真到了现在,动作却早于意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的双手就将赵飞羽抱住,抱他从桌前起身、靠在轮椅背上。

      赵飞羽迷迷糊糊中,体位突然改变,低血压随之而来。头晕,脑袋很沉,心脏扑通扑通撞击胸膛,上面顶着喉咙,下面顶着胃,胃部一酸,恶心的感觉汹涌着翻上来,克制不住干呕。

      他以为陆承舟会躲开,然而他没闪没躲。

      其实赵飞羽半天没正经吃饭,干呕两声,并没什么可吐的。只是心脏收缩得更快,体位性低血压还没过去,一汪眼泪从眼底涌出,含在眼眶里,好像是因为干呕的难受,又似乎也掺了别的心绪。

      他腰部使不上力气,此时昏昏沉沉、难受得很,下意识往陆承舟的方向倒去,脑袋埋进他臂弯里;脸颊烧得通红而滚烫,正好贴在陆承舟的胸膛。

      这样缓了小半分钟,陆承舟静静搂住他,没说话,直到看他表情好受一点了,轻轻地扶着他肩膀,帮他把体位摆正,然后把药片挤出来,放在手心。

      手递过去,赵飞羽别扭着,把头转向一边,不晓得是不是在模糊的意识里依然带着对陆承舟的抗拒。

      陆承舟又微不可察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想起高中的时候,赵飞羽拿了保送资格,每天闲得没事儿,从实验楼逛到班级,吊儿郎当在陆承舟身边晃悠。那时候离高考还有四十来天,陆承舟每天对着语文默写发愁,看见赵飞羽晃荡过来,一边拿手指戳他校服,一边仍然盯着卷子上的题,眼睛都不斜睨一下。现在换成赵飞羽不搭理他了。

      七年,距离那段时光竟然已经整整七年了。当年的陆承舟怎么也没想过,高考后赵飞羽就如人间蒸发一样,在他的生活里消失。当年意气风发的赵飞羽,会想到七年后的自己变成了这副模样吗?

      陆承舟鼻尖一酸,好在赵飞羽一直闭着眼睛,并没发现他的情绪波动。他还是把那粒退烧药,送进了赵飞羽的口中。又把水端给他,只说:“多喝水吧,退烧。”

      折腾了一番,已经到夜里十一点。赵飞羽仍然陷在轮椅里,没有要动弹的意思。陆承舟坐在床尾的边沿上,叹一口气,起身拍拍他肩膀:“你上床睡觉吧。”

      事到如今,赵飞羽想遮掩也没什么办法。那双手触到他的肩膀,然后有意无意地,贴着他的脸颊收回。他咬着嘴唇沉默了半晌,然后下定决心似的,轻声说:“左面床头柜里……”

      陆承舟听不清楚,弯下腰,把耳朵凑过来,问:“什么?”

      “左面床头柜里,有一些护理用品……隔尿垫,麻烦你……”

      从进门到现在,陆承舟见到的人、听到的话,都像一把小錾子,一下一下凿他的心脏,敲出许多碎片。他不忍心再听,而赵飞羽说到这里,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陆承舟打开柜门,看见囤得整齐的纸尿裤、隔尿垫、导尿管,还有一些消毒的酒精、润滑剂,瓶瓶罐罐。它们静静躺在柜子里,注视着打开门的陆承舟,仿佛在告诉他,这就是赵飞羽的生活。

      好在他实习的这段时间,见过不少截瘫病人,有时候跟着宋老师到住院部去查房,大概知道这类病人的护理要点。他把淡蓝色的隔尿垫铺开在床上,怕自己出疏漏,又额外垫了第二层,然后转向轮椅,把赵飞羽抱起来。

      他太轻了,陆承舟毫不费力地就将他抱了起来,甚至准备的力气,好像都显得多余了。

      两条细瘦的、苍白的腿,随着身体被腾空抱起,在空中无力地晃荡。陆承舟注视着怀中的人——一具瘦削得叫人害怕的身体。他分明地触碰到赵飞羽后背的骨头,硬、凸出、硌手。

      他忽然感觉赵飞羽拿两条手臂,格外使劲地环住自己的肩膀,像是松开手就会掉下去一样。他想起有次在康复科,听见护士说:下肢截瘫的患者往往恐高,因为感觉不到身体,保持不好平衡,好像随时会坠落一样,因此很没有安全感。赵飞羽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他小心翼翼,尽可能平稳地,把怀抱中的人放到床上。

      之前赵飞羽匆匆忙忙垫的纸尿裤,此时就留在了椅垫上。轮椅上一片狼藉,陆承舟转头,看见赵飞羽侧卧在床上,身下已经湿了一小片。他于是又取了新的纸尿裤,轻手轻脚来到床边,回忆着医院里护工们的手法,给赵飞羽换上。

      赵飞羽还是半睡半醒的状态。起初他侧卧着,因为下半身没有知觉,并不知晓陆承舟在干嘛;后来被翻了个身,才迷迷糊糊意识到陆承舟在帮自己换纸尿裤。“别过来,”他喃喃道,“好恶心的。”

      陆承舟怔了一下,并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问:“恶心?你想吐吗?我去给你拿个盆……”

      “不是,”烧得面颊发红的人摇一摇头,费力抬起手,虚虚往下半身比划几下,“我……”

      陆承舟明白过来,觉得心脏被他这句话轻轻捏了一下,要挤出许多酸涩的汁水来。他说:“我不觉得,也不嫌弃。你发烧了,别想这么多,好好休息吧。”

      这一夜陆承舟没合过眼。退烧药慢慢起了效果,赵飞羽上半身,细细密密地渗出许多汗珠。每隔一个小时,陆承舟轻轻拍他的脸颊,把他叫起来喝水。他手没有力气,端不稳杯子,陆承舟就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拿着水杯,一点点把水喂给他。

      这是陆承舟第一次亲自照顾截瘫病人,还是高烧着的、高位截瘫的病人。他慌里慌张百度了许多护理教程,又绞尽脑汁回想自己在医院看到的一切,但真正上手,还是会发觉照料的过程如此繁复困难。

      换洗、擦身、翻身、量体温,应对体位摆放不当时的痉挛,应对大量饮水造成的失禁。——如果自己当初把赵飞羽送到家后转身离去,真不知道他这一晚要怎样才能挨过。

      雨已经停了,陆承舟起身把窗帘拉开一点,看见天幕被洗刷干净,是难得的清透。放眼望去,一粒一粒的星星缀满夜空。他再回过头去,看着床头灯光晕下的赵飞羽,觉得今天傍晚到现在的一切简直像一场梦,太多的疑问、太多的震惊,纠缠在脑海里,让他不知所措。

      凌晨三点,陆承舟照旧把赵飞羽叫起来,让他喝水,问他:“感觉怎么样了?”

      “好热,”赵飞羽说。他感觉自己全身都在发烫,像被火炉烤了一样。

      陆承舟问:“哪里?”赵飞羽虚虚回答:“后背……还有腿,全身都好热,腿好痛。”

      陆承舟知道,这是因为他本来体温调节中枢就有问题,腿部无论是热感还是痛感,都只不过是幻觉。但他还是打了热水,拿毛巾蘸湿了,帮赵飞羽擦身体。

      毛巾上热气腾腾的小水珠贴到赵飞羽的皮肤上,然后迅速蒸发,能物理降温,也能让发烧盗汗的人感觉清凉一点。陆承舟想起来自己很久之前,照顾妈妈的时候,经常这么做。他轻声问赵飞羽:“好受点了吗?”

      赵飞羽点点头,很快又昏昏沉沉睡过去。

      到六点来钟,曙色渐渐升起,这一夜就要过去了。赵飞羽体温降到37.4℃,虽然还是低烧,但总算是控制住了。

      陆承舟刚帮他翻了身,此时赵飞羽的姿势,正好朝着陆承舟的方向。他在睡梦里微一偏头,脑袋埋进陆承舟的胳膊里,突然喃喃呓语。陆承舟凑过去听,说的是自己的名字。

      他说:“陆承舟……不要,不要离开我。”

      陆承舟心想,当初丢下我跑出国的人是你,现在你在梦里却又说这些话。

      赵飞羽得不到回应,晃悠悠抬起手,去够陆承舟的臂弯,眼泪从睫毛间流下来。

      陆承舟替睡梦中的人揩了眼泪。他熬过了一整个夜晚,依旧想不明白前因后果,想不明白这七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赵飞羽会变成这副模样。

      但当他给赵飞羽擦身体的时候,看见他后背上那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疤痕,看到他后腰和臀部留下的浅浅的褥疮印痕,他知道赵飞羽这些年过得并不好,也没有好好照料自己。

      陆承舟又长叹一口气,深呼吸,小心翼翼抽出手臂,轻轻把赵飞羽的头摆回枕头上,然后站起身来。

      窗外,天光已经大亮。几百米开外,协和医院门口,豆浆油条稀粥早点的小贩又开始吆喝,地铁口和医院门口,人影渐渐多起来。这间小屋之外,世界一切如常。崭新的一天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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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公告
不好意思大家,12月忙到自身难保了(T_T)停更一个月,1.10起恢复更新。专栏里《春生》的小故事发上来了,大家无聊的时候可以看一眼。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