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度仰望》茶焚雪

50、决堤

　　隔壁那声沉闷的巨响和短暂的争吵，像投入死水潭的最后一块石头，涟漪散去后，留下的是更令人不安的死寂。林序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一夜未眠。清晨的天光透过窗户，灰白而惨淡，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机械地起床，熬粥，伺候奶奶吃药。老人的咳嗽似乎比往日更频繁了些，浑浊的眼睛里带着挥之不去的忧虑，看着他苍白的脸，欲言又止。林序避开奶奶的目光，只低声说了句“我没事”，便匆匆收拾好书包，像逃离般出了门。

　　学校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关于保送资格的最终名单即将公布，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绷的期待和焦虑。林序能感觉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比以往更加复杂，掺杂着审视、怜悯，或许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他没有去教室，而是径直走向公告栏。那里已经围了不少学生，窃窃私语声像蚊蚋般嗡嗡作响。他站在人群外围，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红色的榜单贴了出来。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锁定在理科保送推荐名单那一栏。

　　第一个名字，不是他。
　　第二个，也不是。
　　第三个……

　　他的视线飞快地向下扫去，手指在不自觉地收紧，指甲陷进掌心。

　　没有。
　　没有“林序”这两个字。

　　像是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和思维。耳边那些嗡嗡的议论声骤然变得清晰起来，像无数根尖针，扎进他的耳膜。

　　“果然没有他……”
　　“听说是因为品行问题……”
　　“好像跟校外的人有牵扯，影响不好……”
　　“可惜了，成绩那么好……”

　　那些话语，和陆父冰冷的警告、张老师欲言又止的眼神、还有周围那些日益明显的孤立，瞬间串联起来，形成了一个清晰而残酷的答案。

　　这就是“后果”。
　　陆父兑现了他的威胁。用他最在意、也是最容易拿捏的“前程”，给了他最沉重的一击。

　　世界仿佛在林序眼前旋转、崩塌。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忍耐，所有在深夜里咬着牙挺过来的艰辛，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的笑话。他像一个小丑，在别人设定好的舞台上，卖力地表演着挣扎，最终却逃不过被一脚踢下台的命运。

　　一股腥甜的气息涌上喉咙。他死死地咬着牙，才没有让自己当场失态。

　　他转过身，拨开人群，踉跄着想要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脚步虚浮，眼前阵阵发黑。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是陆朝阳。

　　他站在林序面前，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苍白，眼底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下颌紧绷着，整个人像一根拉到极致的弓弦，散发着一种危险而压抑的气息。他显然也看到了榜单，看到了林序名字的缺失。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个姿态诡异、气氛一触即发的少年身上。

　　陆朝阳死死地盯着林序，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为什么？”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

　　林序看着他，看着这个他曾经拼命推开、此刻却带着一身伤痕和绝望挡在他面前的人，心脏像是被无数把钝刀同时切割，痛得几乎让他晕厥。

　　为什么？
　　他该怎么回答？
　　告诉他，是因为他父亲用奶奶的安危和他的未来作为要挟？
　　告诉他，是因为那份他亲手签下的、屈辱的协议？
　　告诉他，他所有的疏远和冰冷，都只是为了……保护他？

　　他不能说。
　　协议条款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脑海里。任何解释，都可能被曲解为“联系”，都可能给奶奶带来更可怕的后果。

　　他只能站在那里，承受着陆朝阳那几乎要将他烧穿的目光，承受着周围那些好奇、探究、甚至是不怀好意的视线，像一尊正在被凌迟的、沉默的雕塑。

　　“说话啊！林序！”陆朝阳猛地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我爸？！是不是他……”

　　“不是！”林序猛地打断他，声音尖锐得刺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绝望的厉色，“跟他没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品行不端！是我不配！”

　　他用力想要挣脱陆朝阳的手，但对方抓得死紧。

　　“你撒谎！”陆朝阳低吼着，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你看着我的眼睛！林序！你告诉我实话！”

　　“实话就是我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瓜葛！”林序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了回去，泪水终于无法控制地夺眶而出，混杂着巨大的屈辱和痛苦，“我看见你就觉得恶心！你听明白了吗？！滚开！”

　　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陆朝阳推开。

　　陆朝阳被他推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撞在了身后的公告栏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序，看着他脸上纵横的泪水，和那双写满了痛苦、绝望却又无比决绝的眼睛，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僵在了那里。

　　周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激烈的冲突惊呆了。

　　林序不再看他，也不再理会周围任何的目光。他低着头，用手背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然后，像一具失去了所有支撑的躯壳，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教学楼外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每一步，都像是在远离他生命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

　　在他身后，陆朝阳依旧僵立在公告栏前，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着。阳光落在他身上，却照不亮他那片瞬间坍塌的世界。

　　决堤的，不仅仅是保送的希望。
　　还有少年苦苦维持的、最后的体面，和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终于彻底破碎的心。

　　风暴，终于降临。
　　而带来的，只有毁灭。

　　（第五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