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度仰望》茶焚雪

47、余烬与锁链

　　林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槐安巷的。

　　意识是模糊的，身体是冰冷的，只有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尖锐的、仿佛被钝器反复捶打的闷痛。他被那两个黑衣男人半拖半架地弄下了教学楼，塞进一辆等候在暗处的、没有牌照的黑色轿车里。他们没有对他进行□□上的伤害，只是将他带离了学校，在市区绕了几圈后，在一个僻静的街角将他推下了车。

　　整个过程，没有人说一句话。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车门关闭时那声沉闷的、如同棺材盖合拢般的声响。

　　他在冰冷的街角蜷缩了许久，直到四肢冻得麻木，才如同行尸走肉般，踉跄着走回了那个称之为“家”的低矮院落。

　　奶奶已经睡下了，屋里一片死寂。他没有开灯，摸索着走到自己的小房间，在黑暗中坐下。窗外的月光惨白地照进来，勾勒出桌角那支枯萎向日葵干瘪的轮廓，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天台发生的一切，如同噩梦般在脑海中反复重放。陆父冰冷的目光，强光手电的刺眼，画材被夺走时的粗暴，那幅未完成肖像被随意卷起的画面，还有最后那句如同丧钟般敲响的“承担后果”……

　　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

　　“后果”……会是什么？

　　比失去保送资格更可怕的？是针对奶奶的？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抖，一股寒意从脊椎直窜头顶，胃里翻江倒海，他几乎要呕吐出来。他不能失去奶奶，那是他活着的唯一支柱。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屏幕在黑暗中突兀地亮了起来，幽蓝的光映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是那个熟悉的匿名号码。这一次，不是冰冷的债务数字，而是一条简短的文字信息：

　　“明日上午九点，带好协议原件，槐安路‘静心’茶室，老位置。商讨违约处理事宜。逾期不至，视为放弃协商，一切后果自负。”

　　违约处理……

　　林序看着那几个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他终于来了。审判之后的刑罚。

　　他握着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指尖冰凉。他想把手机砸掉，想逃离这一切，但他知道，他无处可逃。奶奶的治疗，他的未来，甚至可能包括奶奶的安危，都捏在那个男人的手里。

　　他就像一只被蛛网黏住的飞虫，越是挣扎，缠绕得越紧，直到被彻底吞噬。

　　这一夜，林序睁着眼睛，直到天亮。窗外从墨黑变为灰白，再透出晨曦微弱的光。他没有丝毫睡意，恐惧和绝望像两只巨大的、冰冷的手，扼住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

　　上午八点五十分，他穿戴整齐，洗了把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但镜子里那张苍白、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脸，却清楚地告诉他一切都是徒劳。他从抽屉最深处拿出那份用牛皮纸袋装好的协议原件，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纸张时，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奶奶紧闭的房门，深吸一口气，像是奔赴刑场一般，推开门，走进了寒冷的晨雾中。

　　“静心”茶室，同一个包间。

　　陆父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依旧穿着考究，面前放着一杯热气袅袅的清茶，姿态从容，与林序的仓皇形成鲜明对比。看到林序进来，他抬了抬眼皮，目光锐利如常，没有任何寒暄。

　　林序沉默地在他对面坐下，将那个装着协议原件的牛皮纸袋放在桌上，像是交出自己的认罪书。

　　陆父没有去看那个纸袋，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气，呷了一口。

　　“看来，你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他放下茶杯，声音平淡，却带着掌控一切的威严，“那么，我们来谈谈，你违约的代价。”

　　林序死死地低着头，看着自己紧握在一起、指节发白的双手，不敢与他对视。

　　“首先，”陆父缓缓开口，“你与朝阳之间，所有形式的联系，必须彻底、永久地切断。不仅仅是保持距离，我要的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明确态度。这一点，需要你用行动来证明。”

　　林序的心脏猛地一抽。

　　“其次，”陆父继续道，语气没有任何起伏，“鉴于你此次严重的违约行为，原有的还款期限不再适用。所有债务，包括后续可能产生的你奶奶的医疗费用，需在你大学毕业后三年内，连本带利，全部还清。”

　　三年……林序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一个他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无异于将他未来的所有可能性都彻底锁死。

　　“最后，”陆父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为了确保协议的严肃性，以及……让你时刻铭记这次的教训，你需要签署一份补充协议。”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另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推到林序面前。

　　林序颤抖着拿起那份文件。标题是——《承诺与保证书》。

　　里面的条款，比主协议更加苛刻和……具有侮辱性。

　　“……承诺人林序保证，今后绝不主动与陆朝阳产生任何联系，包括但不限于见面、通话、信息往来、通过第三人传递消息等……”
　　“……承诺人林序承认，此前所有接受自陆朝阳的、任何形式的财物（包括但不限于食物、药品、画材等），均属不当得利，应在第一时间折价归还原主或由其指定代理人……”
　　“……承诺人林序明白，任何违反本保证书及主协议的行为，都将导致其祖母的后续治疗被立即中止，并可能面临其他法律允许范围内的追责……”

　　一条条，一款款，像一根根冰冷的锁链，缠绕上来，勒紧他的脖颈，剥夺他最后的尊严和喘息的空间。

　　“签了它。”陆父将一支昂贵的钢笔放在文件旁边，语气不容置疑，“这是你唯一的选择。”

　　林序看着那份《承诺与保证书》，又看了看旁边那份代表着最初屈辱的协议原件，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绝望、愤怒和无力感的悲凉，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还有选择吗？

　　从他在那份主协议上签下名字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没有了选择。

　　他缓缓地伸出手，拿起那支沉甸甸的钢笔。笔尖悬在乙方签名处的空白上方，如同上一次一样，剧烈地颤抖着。

　　这一次，他签下的，不仅仅是名字。
　　更是将他未来所有希望、所有尊严，都彻底抵押出去的卖身契。
　　是将他与陆朝阳之间最后一点可能存在的微弱联系，亲手斩断的绝情书。
　　是承认自己卑劣、无能、只配在阴影里挣扎的认罪状。

　　笔尖，最终还是落了下去。
　　划下的，是一道更深、更痛、仿佛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看着墨迹未干的名字，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
　　天台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
　　新的、更沉重的锁链，已经加诸其身。

　　光，被彻底隔绝。
　　影的世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第四十七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