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度仰望》茶焚雪

41、暮色中的剪影

　　日子在画笔与试卷、快餐店与天台之间流转，像一部无声的黑白默片，只有颜料的气味和指尖的刺痛是鲜活的。林序几乎习惯了这种分裂的存在——白天是沉默寡言、为生计奔波的贫困生，夜晚则是天台画室里那个与色彩和内心对话的、隐秘的自我。

　　那本写着“给真正的主角”的速写本，他用的很节省，只在捕捉到特别触动他的光影瞬间时，才会郑重地落笔。他将陆朝阳留下的那罐冻疮药膏用得很仔细，手指上的裂口渐渐愈合，只留下一些淡粉色的新肉痕迹。

　　他们之间依然没有直接的交流。但那种无声的默契，却像一条暗流，在平静的表象下日益加深。林序能感觉到，陆朝阳在小心翼翼地把握着帮助的“度”，既不过分越界触动协议，又尽可能地为他撑起一小片可以喘息的空间。

　　一个周五的傍晚，天色阴沉，似乎酝酿着一场冬雨。林序比平时稍早一些结束了快餐店的工作——经理看他脸色实在不好，勉强准了他提前半小时离开。他没有直接回家，鬼使神差地，背着依旧沉甸甸的书包，绕路去了学校。

　　他需要去天台。也许只是想在那里安静地待一会儿，也许是想看看那幅尚未完成的、关于城市灯火的画。

　　教学楼里已经空无一人，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他熟练地走上通往天台的楼梯，来到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门锁依旧保持着被破坏后的状态，他轻轻一推，门开了。

　　然而，就在他踏上天台的一瞬间，他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在护栏边，那个他惯常作画的位置，背对着他，站着一个熟悉的高挑身影。

　　是陆朝阳。

　　他穿着黑色的羽绒服，没有戴帽子，头发被傍晚的凉风吹得有些凌乱。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微微仰着头，望着远处被暮色浸染的城市天际线。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在他周身勾勒出一道模糊而温暖的金边。

　　林序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呼吸也随之凝滞。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陆朝阳。这是他唯一的、不容侵犯的领地。恐慌和一种被窥破秘密的羞耻感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立刻逃离。

　　可是，他的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陆朝阳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他的背影显得有些孤单，又带着一种林序从未见过的、沉静的落寞。他就那样站着，像一尊沉浸在暮色中的雕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风声在耳边呼啸，远处传来模糊的城市噪音。林序站在门口，陆朝阳站在护栏边，中间隔着十几米空旷的、布满灰尘的水泥地。

　　不知过了多久，陆朝阳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微不可闻，几乎被风吹散。他微微动了一下，似乎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林序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勇气，也许是这暮色太过温柔，也许是这意外的相遇触动了他心底某根紧绷的弦，他极其轻微地、几乎是气声地，叫出了那个名字：

　　“……陆朝阳。”

　　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的颤抖，瞬间就被风吹走了。

　　但陆朝阳的身体却猛地一僵。他倏地转过身。

　　四目相对。

　　隔着逐渐浓重的暮色，隔着空气中悬浮的尘埃，隔着那些无法言说的协议、债务、流言和刻意维持的距离。

　　陆朝阳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讶，随即，那惊讶迅速被一种更深沉的、复杂的情绪所取代。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亮，里面翻涌着林序看不懂的浪潮——有担忧，有心痛，有被这突然的呼唤所击中的无措，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不敢确认的微光。

　　林序看着他，看着他被风吹得微红的脸颊，看着他眼底那片清晰的、属于自己的倒影，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想问你怎么在这里，想问你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想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可所有的话语都卡在喉咙里，化作一阵无声的哽咽。

　　陆朝阳也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林序，目光从他的脸，滑到他单薄的肩膀，再落到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攥紧的拳头上。那目光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压迫感的质问或灼热的关怀，而是一种……近乎贪婪的、珍惜的凝视。仿佛要将这许久未敢靠近、此刻却近在咫尺的身影，牢牢地刻进心底。

　　暮色愈发深沉，天际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墨蓝吞噬。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在他们脚下铺开一片璀璨而遥远的光海。

　　一阵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林序单薄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瑟缩了一下。

　　陆朝阳几乎是下意识地，脱下了自己身上的羽绒服，上前一步，想要披在他身上。

　　就在那件带着体温的羽绒服即将触碰到林序肩膀的瞬间，林序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那个动作。

　　“不用！”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尖锐。

　　陆朝阳的动作僵在半空，手臂举着那件黑色的羽绒服，脸上刚刚浮现的一丝暖意瞬间冻结，眼底的光芒也黯淡下去。他缓缓地、有些僵硬地收回了手，将羽绒服重新穿回自己身上，拉链拉得严严实实。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声的尴尬和伤痛。

　　“……我只是，”陆朝阳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情绪，“看你好像很冷。”

　　林序低着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鞋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没事。”他低声说。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幅画，”陆朝阳忽然转移了话题，目光投向画架上那幅盖着布的未完成作品，“……很好看。”

　　林序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陆朝阳没有看他，依旧望着画架的方向，语气平静：“我上来……只是想看看，这里安不安全。”他顿了顿，补充道。

　　这是一个拙劣的借口。但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

　　“很安全。”林序的声音干涩，“谢谢。”

　　这句“谢谢”，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谢谢他的画材，谢谢他的药膏，谢谢他的饭菜，谢谢他此刻笨拙的借口，谢谢他……所做的一切。

　　陆朝阳似乎听懂了。他轻轻“嗯”了一声，转过头，再次看向林序。暮色中，他的眼神温柔而悲伤。

　　“那我……先走了。”他说。

　　林序点了点头，没有挽留。

　　陆朝阳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要将他的样子烙印在灵魂深处。然后，他转过身，拉紧了羽绒服的领口，低着头，快步走向天台门口，与林序擦肩而过，没有回头。

　　脚步声渐行渐远，消失在楼梯下方。

　　天台上，只剩下林序一个人，和越来越重的夜色。

　　他缓缓走到护栏边，站在那里，望着陆朝阳消失的方向。寒风扑面而来，冰冷刺骨，但他却感觉不到。刚才陆朝阳靠近时带来的、那短暂而真实的体温和气息，仿佛还残留在空气里。

　　他伸出手，轻轻触摸着冰冷的、粗糙的水泥护栏。

　　光的剪影，在暮色中短暂地与他交汇。
　　留下无尽的怅惘，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真实的暖意。

　　（第四十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