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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旧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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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那批私人藏书是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梅雨季即将来临,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来。送货员将一个半旧的纸箱放在书店门口,汗水顺着额角滑落。
"是一位老先生托我送来的,他说他要搬去养老院了。"送货员擦了擦汗,"这些书陪伴了他大半辈子,希望它们能在这里找到新的读者。"
相至点点头,在签收单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这样的委托并不少见,总有人在人生的转折点上,选择与心爱的藏书告别。
他将纸箱搬进店里,放在平时整理书籍的长桌上。打开箱盖,一股旧纸张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混合着时光、灰尘,以及无数次的翻阅留下的痕迹。
箱子里大多是些常见的文学名著,《红楼梦》《战争与和平》《百年孤独》,书页泛黄,有些还用牛皮纸仔细地包着书皮。相至一本本地取出,用软布轻轻擦拭封面,检查书页是否有破损。这些工作他做得心无旁骛,像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直到他拿起那本旧版的高中语文课本。
墨绿色的封面已经褪色,边角磨损得露出了白色的纸板。当他正要将其放在已整理好的书堆上时,书页突然散开,像是挣脱了某种束缚。一本折叠的信纸从中飘落,如同秋日里最后一片不愿坠地的叶子,在空中打了几个旋,终于轻轻落在他的脚边。
相至弯腰拾起。信纸是那种老式的横格纸,泛黄的程度比书籍本身更甚,边缘已经变得脆弱。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目光首先落在落款处——不是衣佳琪的笔迹。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的视线缓缓上移,看向日期。衣佳琪去世一年后。那时他正将自己封闭在房间里,与外界断绝了所有联系。
信上的字迹工整而克制,每一笔都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相至,很久没有你的消息了,希望你还安好。我知道这个时候写信给你可能不太合适,但我总觉得,有些东西应该让你知道。"
"上个星期,我终于鼓起勇气开始整理佳琪的遗物。这个过程很痛苦,每一件物品都像是在撕开刚刚结痂的伤口。在她的床头柜里,我找到了她的日记本。"
"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草图。她画了很多次,用铅笔,擦了又画,画了又擦,纸张都快被擦破了。那是一家书店的草图,她想象中的书店。"
读到这里,相至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不得不将信纸放在桌上,双手撑着桌沿才能继续读下去。
"草图旁边,她写着这样一句话:'等我的小乖能流畅阅读时,我们要一起开一家这样的店。有光,有书,有很多很多花,最好...还要有向日葵。'"
"'小乖'是她私下里对你的称呼,我知道。她说你的阅读障碍就像是被蒙住了眼睛,但她相信总有一天,文字会在你面前变得清晰。"
"看到这句话的那一刻,我哭了很久。原来即使在最痛苦的时候,她依然在为你设想未来。"
"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把这张草图寄给你。或许,这也是她希望你能看到的,未来。"
信的末尾没有过多的寒暄,只有一个简单的签名,和一句:"请好好生活。"
相至怔怔地看着那几行字,一遍又一遍。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钥匙,正在开启一扇他从未知晓的门。
良久,他才想起信纸的背面。
他用颤抖的手指将信纸翻转。然后,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静止了。
铅笔勾勒的线条简单却传神: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单人沙发,旁边是落地灯,光线温柔地洒下来;顶天立地的书架沿着墙壁延伸,每一个隔断都标注着书籍的分类;窗台上,密密麻麻地画满了盛开的向日葵,花瓣向着阳光的方向舒展。
不仅如此。草图还细致地标出了几个特别的位置:入口处要有一个展示当月推荐书的小圆桌,角落里要留出儿童阅读区,甚至还在书架旁标注了"此处宜放鲜花"。
所有细节——每一个角落,每一处布局,每一种设想——都与他耗时七年、一点一滴亲手打造出来的"知时书店",惊人地、严丝合缝地重合。
相至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了身后的书架上。几本书哗啦啦地掉落在地,但他浑然不觉。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张草图,仿佛要将其看穿。
七年前,当他决定开这家书店时,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一时冲动。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个决定——从选址到装修,从书架的设计到区域的划分——都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指引着。他以为那是自己的直觉,是自己的品味,是自己对佳琪思念的具象化。
可现在,这张泛黄的草图告诉他:不是的。
那些他以为是属于自己的创意——靠窗的专属座位,永远朝向阳光的向日葵,书与花的精准搭配,甚至是那个小小的、总是摆着当月推荐书的圆桌——全都早已存在于佳琪的构想中。
他像一个虔诚的执行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完美地实现了另一个人多年前的梦想。
相至缓缓滑坐在地上,背靠着书架,信纸还紧紧地攥在手中。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正好落在那张草图上,铅笔的痕迹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突然想起很多细节:
想起决定开店的那天,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个位置,只因觉得"就是这里了";
想起设计书架时,他坚持要在靠窗的位置留出一个特殊的区域,尽管设计师说那样不够经济;
想起第一次进货时,他鬼使神差地订购了一批向日葵,而在此之前,他从未特别留意过这种花;
想起每一次调整店内布局时,那些突如其来的"灵感",那些让他觉得"本该如此"的决定......
原来都不是偶然。
原来这七年来,他以为自己在用独特的方式纪念佳琪,实际上却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着她未竟的梦想。
他用颤抖的手抚摸着草图上的线条,那些稚嫩却坚定的笔触,仿佛还能感受到作画人当时的温度与期待。
"等我的小乖能流畅阅读时......"
这句话反复在他脑海中回响。原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病情,不是即将到来的永别,而是他能否战胜阅读障碍,能否真正走进那个他向往已久的文字世界。
相至将额头抵在膝盖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这一次,他没有流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是震惊,是释然,是难以言喻的感动,也是挥之不去的悲伤。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家书店总能给他一种奇异的归属感,为什么每一个角落都让他觉得恰到好处,为什么即使是在最孤独的时刻,他也能在这里找到某种难以名状的慰藉。
因为这里从来就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创造。
这是佳琪留给他的最后一份礼物——不是实体,而是一个梦想的蓝图;不是回忆,而是一个未来的许诺。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梅雨终于开始落下,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发出细密的声响。相至依然坐在地上,信纸摊在膝头,草图上的每一个细节都已经深深地刻进了他的心里。
当最后一线天光消失在地平线下,他终于缓缓抬起头。在渐浓的暮色中,他环顾着这个无比熟悉的空间——那些按照草图实现的布局,那些永远朝向阳光的向日葵,那些在各自位置上静默等待的书籍。
一切都找到了答案。
原来他这七年的坚持,这七年的守护,这七年日复一日的精心打理,不过是在完成一场迟到太久的对话,是在用另一种方式,继续着他们未曾一起走过的路。
而他,直到今天才真正听懂了这场对话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