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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黄泉碧落 ...

  •   正月初一原本是百官朝贺的明光殿却因皇帝的垂危一派死寂,景弘几无声息地躺在龙床上,眉间泛着乌紫。
      明宫内佛光阁的皇僧在外间念唱佛经为皇帝祈福,呢喃混濛在贺镜西看来像超度一般碍眼。
      贺镜西走进寝殿,路过九位皇僧时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张合等几位内阁大臣也守在殿内,萧从瑜双目发直紧紧盯着景弘,对贺镜西的到来浑然不觉。
      几位老臣向贺镜西行过礼,贺镜西强忍泪意对他们道了辛苦让他们偏殿歇息。
      贺镜西撑着腰走到龙床前,轻轻拍了拍萧从瑜瘦削的肩膀,柔声道:“子诺,你守了一天一夜,去休息一会儿,这儿有我。”
      萧从瑜轻轻点头,满眼血丝好不憔悴:“我去书房。”
      除了李忠和太医留侍一旁,偌大的寝殿内只有景弘、贺镜西二人了。贺镜西艰难地坐到景弘身边,滚圆的肚腹重重压在身前。景弘原本清隽儒雅的脸一片死灰,总是噙笑的嘴唇泛着紫白。贺镜西捧起景弘冰冷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像无数次恩爱情浓时的柔柔低语:“燃犀,你也离开我了么?”
      滚烫的泪滴在景弘冰冷的掌心,只是如今再没有人替贺镜西揩去泪水,对他亲吻哄劝。
      “燃犀,孩子就要出生了,你怎么可以走呢?”贺镜西擦了把泪把景弘僵硬地手掌贴到自己温热颤动的肚腹上“你看,孩子动得多厉害,他要出来了呢!你怎么可以不在?!”
      孩子在父亲僵直的掌心下踢动,彰示着自己的活力。贺镜西之前一直抑郁寡欢,景弘总会附耳贴在他的肚皮上跟孩子说些市井趣闻或是朝臣的轶事。贺镜西大多数时候都是恹恹听着,但讲到着实有趣的人事时贺镜西还是会笑笑。那时,孩子也跟着来劲会轻轻动上两动,而景弘也会垂眼轻笑,十分满足地轻抚他的胎腹。
      想到从前,贺镜西清泪如雨,轻轻放手拭泪。可刚一松手,景弘的手就直直滑到了床上。
      “今上!”李忠跪到床边,握住景弘的脉搏。
      “今上、、、今上、、、”叱咤明宫几十年的李忠嘶声泪下“太医!太医!”
      贺镜西停了手上的动作,一颗泪就生生凝在眼角,微微欲坠。
      跪侍在龙床下的太医院老医正和卓逸然屏息上前,一个检视景弘瞳孔,一个给景弘探鼻息把脉。两人皆是抖着收回手,跪在贺镜西脚下将头重重磕向龙床脚踏。
      “今上崩逝,望两位殿下节哀。”卓逸然紧张到不能张口,白发苍苍的老医正颤微出声。
      “我不信,我不信、、、”惶然地摇着头,贺镜西不顾腹间沉重弯腰吻上景弘紫白的嘴唇。冰凉的唇间再无声息,贺镜西边吻边哭眼泪从两人紧贴的嘴唇流下,滑进织金锦被里。
      外间听到动静,萧从瑜和老臣们都回到寝殿。
      萧从瑜一看贺镜西的模样隐约猜到结果,喉间一甜,只生生将那股腥甜忍下。贺镜西膨大的胎腹扭曲地挤在自己和景弘之间,萧从瑜怕贺镜西伤到自己。命人将他架开,宫人还未碰到贺镜西就被他挥开:“燃犀!萧燃犀!你给我醒过来!你这算什么!说话不算话是什么人!你说过要看着孩子出生,陪我游遍山河,可你哪样做到了!你说啊!你哪样做到了?!”贺镜西一转哀绝,满脸狠戾地抓起景弘的衣襟推耸着。
      别说一干老臣就是萧从瑜都被贺镜西尖利的声音吓到,来时还衣冠整肃的贺镜西此时发冠歪挣落,披头散发、肚腹摇坠状若癫狂。
      双目紧闭、气息断绝的景弘被拉起摇耸,无辜得让人心碎。哀求无用、乞怜无法,贺镜西简直无望到了极致。多年来的委屈和只身待产的恐惧让贺镜西放下一切束缚、礼数像疯了一般地发泄起来。
      激动的情绪之后贺镜西的肚子便爆裂般地疼痛起来,腹中胎儿一记挣动。贺镜西的下•身失禁般地涌出一股热流。
      “啊~”贺镜西低呼,轻轻挪了下身体。有一股黏烫的液体流出,贺镜西心下明了---孩子要出世了。
      萧从瑜看景弘、贺镜西二人的情状心酸不已,便要亲自上前扶开贺镜西。
      贺镜西伸手挡住,声音已恢复了正常,只是疲惫空洞:“让我和他最后待一会儿罢。”
      贺镜西的话从来都掷地有声,萧从瑜领着众人离开寝殿。
      贺镜西掀开锦被,上床躺到景弘身边。缠绵的腹痛让他低喘不止,像从前那样躺进景弘怀里。仿佛还是曾经那温暖宽厚的怀抱,贺镜西泪迹斑斑的脸上绽开一抹笑意。双手环上景弘的腰背,将脸贴到丈夫冰冷的胸膛。
      “燃犀,我不怕,也不哭了。我和孩子,陪你一起走。”任身下羊水不止,贺镜西将临产的肚腹紧紧顶着景弘的身体,柔声轻语。

      今上驾崩的噩耗瞬间传遍明宫,低沉的丧钟声声响起、回音悲凉。千声阁的乐工也奏起《离歌》,送别这位才华横溢的南曲皇帝。
      丧钟哀乐中,贺镜西忍着产痛与景弘十指相扣,细细絮语:“燃犀,下一世你一定要早点遇到我。而我,却还是那年初见时的模样、、、”
      十五年前的边城春日,舞台上白衣似雪的美貌少年惊艳了岁月时光,令多才俊雅的年轻天子一见倾心。

      掠水惊鸿,寻巢乳燕,云山记得曾相见,可怜踏尽去来枝,寒林漠漠无由面。
      人隔天河,声疑禁院,心魂漫逐秋魂转,水流花谢不关情,清溪空蕴词人怨。
      少年水袖飘飞,眉目婉转。明明是军中少年,却有绝世独立的绰约风姿。天子支额凝睇,那肖似梨花院中人的气度神情打动帝心。
      那一年讲武堂中初相见,长歌有恨,到底,却成就了一段帝、卿传奇、、、

      往事如歌,而今回忆有苦有甜,有笑有泪。燃犀,我不恨那一曲长歌,不悔与你相守的半生。
      胎儿没有章法的挣动让贺镜西腹痛如绞,下腹暴胀鼓,铁石般坚硬。
      双腿因疼痛不自觉分开,贺镜西却狠心将其合拢。景弘身死,他贺镜西誓不独活。可他身为人父,绝不忍心让孩子落地便失去双亲。还不如将孩子一并带走,三人黄泉相伴,可怜孩儿尚能在阴间得双亲疼爱。
      “唔、、、”贺镜西难耐地挺了挺身体,大张的学口流出更多的胎水。“对不起,啊!对不起、、、宝宝,爹爹不忍心留你一人在人间受苦、、、额、、、所以,带你随父皇、、、去了、、、”
      贺镜西一人在殿内待了小半个时辰,萧从瑜得知金棺已停在明光殿的正殿,便要入内让景弘更衣。
      进了内殿,萧从瑜闻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味。看到贺镜西、景弘二人并肩躺在龙床上,萧从瑜一颗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一把掀开锦被,萧从瑜便被眼前所见惊呆:贺镜西下•身浸泡在血水和羊水之中,胎腹挣动不休。而临盆之人,却是生生痛昏了过去、、、

      虚无缥缈间景弘脚步酸软地一路跌撞,他看到春日的御苑中一群孩童折柳骑竹,满园生气。
      一个白嫩小童怯生生地摘了根柳条,欢喜珍重地捧在怀中。可还没欢喜一下,柳条就被人打到地上踩了个稀烂。
      小童憋着泪不敢哭出来:“三哥,为何要打掉小九的柳条?”
      华衣少年冷嗤:“谁是你三哥?!你个伶人生下来的贱种也配喊本王三哥?”光说还不满意,少年飞起一脚把小童踹出几米远。
      旁边围观的人这才慢慢拉住跋扈少年:“老三,别这样。老九毕竟现在是顾妃的儿子,事情闹大了不好看。”
      “算了,看在七弟的面上不跟他计较了。碍眼的贱种,走,咱们去太液池那边。”
      气焰张狂的三皇子被众人拥簇着离开,只余小童趴在地上怔怔看着烂到泥里的柳条。
      景弘心生不忍,想要上前扶起小童。可在小童抬起泪脸的那一瞬顿了脚步---那泪眼婆娑、一脸可怜的小童分明是儿时的自己!
      景弘一阵心酸,母亲身世低微,自己在父皇眼中本就是个可有可无的皇子。后来母亲亡故,自己懵懵懂懂就被父皇过继到无子的顾贵妃膝下。顾妃却从没正眼看过自己,对个贴身内侍都比对自己好些,更不说给自己母亲般的关爱。
      儿时的自己总是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怯弱胆小,活得比尘埃还卑微。
      小童瘪嘴捂着自己被踢痛的胸口,挣扎着起身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景弘看儿时的自己远去,眼前场景又变成父皇临终时的龙榻。父皇枯瘦的手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腕,把南华天下交给自己。终于明白父皇多年的漠视真是因为对自己的深爱,年轻的宁王痛哭失声,一声一声叫着“父皇”,直到元寿皇帝身体冰凉。
      从小便没有母亲的疼爱,终于明白父亲的深爱,却是在他临终之时。他萧延终是父母缘薄,少时凄苦。
      景弘很久没有梦到过自己的父皇,他走到榻前和二十年前的自己并肩跪着,虚无的手穿过空气落到元寿帝的脸颊。

      漫天的白幡中,景弘跟着送葬的队伍走向皇陵。刚即位的自己一身重孝走在队伍的最前方,沿路官民悲声大放。景弘惶然自嘲,自己百年之后会不会也是这般待遇。
      走呀走,却没有走到京郊皇陵。
      一扇木门清幽古朴,景弘推开,满院梨花翻飞。一人背对着自己立在花树之下,景弘觉得此景熟悉万分,似乎无数次梦到想起。张嘴要叫那人,却想不起他的名字。
      那人扶着腰缓缓转身,伶仃瘦骨却挺着坠坠的巨腹。将一缕碎发拂到耳后,一把声音温柔如水:“燃犀,你来了。”
      “审言、、、”景弘喃喃,眼泛潮意,伸手向那人走去:“审言,你病着,快进屋躺着。”
      刚走近,病骨支离的贺言却变成另一个人,容颜绝代,风华大盛。
      “绍卿?”景弘头疼欲裂,胸口生出一阵阵灼痛。景弘捂住胸口,掌下的肌肤却裂开一个大口,不住往外冒着腥重的鲜血。血从指缝间流出,越流越多,越流越快。景弘觉得自己正从胸口被劈开,伤口灼裂地痛起来。
      眼前之人失声尖叫,声音形貌已分明是贺镜西了。贺镜西啊,他的妻子,怎么能让他害怕难过?
      景弘死死按住胸口,慌忙上前安慰贺镜西。“莫怕,绍卿。我没有事,这是梦魇,都是假的。”
      贺镜西捧着肚子惊恐地往后躲,却重重撞到树干上。“啊!”贺镜西一声惨叫,雪白的衣摆血迹斑斑。血从贺镜西的脚下蛇行而出,染得沿路的落花诡异哀艳、、、

      “不!绍卿!!!”景弘抱起临盆的妻子,却因胸口一记剧痛乏力跌倒。贺镜西的胎腹重重磕到地面,鲜血瞬时如潮水一般涌出贺镜西的身体。
      贺镜西努力撑起身体向景弘伸手求助,景弘却像是钉在刑架上动弹不得。看着爱人挪着笨重的身体哀哀求助,最终停了挣扎,静静伏在满地梨花间、、、

      “绍卿、、、、”伤口都没有再痛的能力了,景弘立在原地哀声轻唤。苍茫天地间,我只有你。而如今,连你,我也失去了、、、

      李忠和几个伺候景弘多年的内侍含泪给景弘更衣,刚穿到飞龙罩衣,气绝多时的景弘突然剧烈挣扎起来。老练如李忠都差点吓得心脏骤停,只是浸•淫•宫廷多年什么奇绝诡异只是没见过。李忠推开几个吓得屁滚尿流的内侍,飞跑到屏风外跪倒在已服重孝的萧从瑜脚下:“殿下,今上复生了、、、”
      萧从瑜脸上一怔:“真的!”萧从瑜秀丽白皙的脸上又惊又喜,抬腿便往龙床冲。
      “父皇、、、”萧从瑜轻声喊着,景弘的眼珠在紧盍的眼皮下飞快转动,喉间嘶嘶作响。
      萧从瑜轻轻揽起景弘,人刚一离床。景弘就咳喘起来,连连吐出几大口暗红的血块。
      “太医!快宣太医!”萧从瑜激动地咆哮(今天武淩人士集体叫煮附身= =)
      几个老医正颤颤巍巍地赶来,看到景弘起死回生。来不及惊惧,医者的责任修为让他们很快定心为景弘诊治。
      太医们看到榻下的血块,大概清楚了原因。可还是跪下起身唱和今上真龙天子,天命所归,此番死生历练是得道成仙之兆如此这般。
      萧从瑜知道景弘无碍便挥手让聒噪的医正们离开,景弘也悠悠醒转,艰难地掀起眼皮。
      “瑜儿、、、”
      “父皇!”
      “绍、、、帝卿呢?”
      萧从瑜眼睛一红,忍了许久的热泪纷纷而下:“帝卿临盆了,此时在偏殿生产。”只是,他不愿配合,情况凶险。
      “唔~扶朕去偏殿、、、”景弘扶着萧从瑜起身,可全身却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无力地倒在萧从瑜怀里,景弘恨恨地捶了捶龙榻。
      全身乏力绵软,胸前的伤口灼烧般的疼痛。可一想到那人在产床上辗转挣扎,景弘闭眼提了口气生生借着萧从瑜的力道坐了起来。
      长长吐出一口气,吸进的空气却像利刃搅动着肺部的血脉。
      “止痛药,多加些罂•粟。”景弘闭眼吩咐,烈火烹油般的止痛之法只会让之后的情况更糟糕。而眼下却顾不得那多,今日他一定要陪着他的绍卿。
      “父皇!”萧从瑜一脸惊痛。
      景弘只是摆手,心意决绝。

      偏殿里一派纷忙,贺镜西破水多时,胎儿已完全移至下腹。贺镜西痛得死去活来,几度昏迷,却不愿意使力分娩。
      被连灌几碗参汤,舌下压着参片。贺镜西再一次清醒过来,发现双腿被左右按住,上腹渐瘪,下腹惊人地鼓胀。
      腹中的羊水已经很少了,他甚至可以清晰看到孩子的动作。
      “帝卿,求您了。用力吧,再撑下去皇嗣就危险了。”埋在贺镜西腿间的卓逸然警醒地觉察到产夫的小腿打了个颤,知道贺镜西又清醒过来,再次劝说。
      贺镜西失神地望着锦帐上的龙凤呈祥,任胎儿横冲直撞地找着出口,将自己的学口胀得碎裂。
      顾太后亲自坐镇产房,命人将长乐带来。
      长乐哭得满头是汗地跌到产床前,哭得凄惨可怜:“爹爹,呜呜呜,爹爹,您怎么了?”
      银盏在长乐耳边轻声教着,长乐哭得直打嗝却一字不漏地学着:“爹爹,您用力啊!小皇弟要出来,他想当爹爹的好宝宝!呜呜呜,爹爹,别不要长乐!!呜呜,长乐会乖,长乐和小皇弟相亲相爱!将来孝敬爹爹!长乐和小皇弟是爹爹好宝宝!呜呜呜、、、”
      贺镜西不是没有听儿子的哭喊,心痛得都要碎了,只是无奈。
      贺镜西朝长乐伸出手:“乐儿,到爹爹这来。”
      长乐苦着爬过去,贺镜西身上汗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湿透的中衣下胎腹纤毫毕现,贺镜西挣扎着往床边挪了挪,一番动作引来胎儿剧烈下移。贺镜西痛得说不全话,只是不住流泪说着“对不起”。
      看着纯真无邪的儿子,贺镜西想到自己现下狼狈不堪,下身的血汗污浊指不定会吓到孩子。便颤声吩咐银盏把长乐抱走。

      疼痛仿佛没有休止,贺镜西的神志渐渐模糊。迷蒙的视线中,他的燃犀一袭青衫温柔地朝自己伸手:“绍卿,我来了,我来接你走、、、”
      贺镜西苍白憔悴的脸上浮起笑意,又是倾国绝世。他抬起手,触向虚空:“燃犀、、、燃犀、、、”
      手被握进沁凉却熟悉的掌心,之后慢慢合拢双手紧握。
      贺镜西猝然睁眼,却见景弘乌发披肩,捂着胸口看着自己。目光,却是一贯的深沉怜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黄泉碧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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