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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灯火总是长燃不熄 ...

  •   早在白沙皇统治的年代,妖精们仍以帝国的主人身份自居。蓝火幽幽照亮荒野,妖精频频露面。参政,议事,组织军队,治理国家,穿着考究的皮鞋大衣站在至冬堡刺骨的寒风中咬住烟斗,不畏严寒的尖耳朵随着呼气的动作向后抖,吐出来的是不含烟草味的冰凉浓雾。如果有人类碰巧经过此地被烟雾铺头盖脸地罩住,瑟缩地裹着长风衣打了个喷嚏,那么,祝贺他,妖精赐予他今晚凉爽而甜蜜的美梦。
      在那个年代,妖精克里洛常被称为“克里洛·楚德米洛维奇公爵”。得益于妖精血统,他在荒野有大片封地和相当丰厚的俸禄,货真价实的爵衔让他从一开始就有觐见陛下的入场券,尽管他没有这个意愿。作为后来至冬的种族,人类渴望在至冬的国土扎根并拥有参与国家管理的合法权益,他们凭借商业成功带来的黄金买下侯爵与伯爵的位置。作为增添名利的噱头,有价无市的头衔使他们对楚德米洛维奇公爵尊敬有加,因而每天都有大批的信函飞跃渐冻的沼泽投入他的宅邸。克里洛有时候会在窗边无聊地烧掉它们,香气浓郁的信纸就在他的掌心化为灰烬。这是一团火取乐自己的天性。
      纸灰飘出窗外,像光泽尽失的雪。
      在楚德米洛维奇公爵流连于至冬堡各个沙龙和皇宫酒会之前,他更响亮的名号是“苍焰克里洛”——引渡亡魂,驱逐外来者。前者指他在全境的荒原漫无目的地游荡,作为一团火,乘着凛冽的北风总是走得很快的。后者指他在边境线腾起冰冷的苍蓝色火焰,火沿着国界一路燃烧,像扬起一张遮天蔽日的焰光大旗,焚毁所有妄图侵扰至冬皇权的觊觎者。他扶正亡者的灵柩,接过战死者折断的长枪,踏过冻土坚实的硬地而开出和平的血路,没能回归地脉的幽灵循着□□走向彼岸,如懵懵懂懂的新生儿向父母亲伸出稚嫩双手。
      战功赫赫和军队中的威望使白沙皇召见了他,克里洛不得不履行面见大人物的义务。在皇宫高挑的雪花形穹顶之下,陛下授予他一颗与他相称的冰蓝宝石——“北之泪”。他在冬日短暂苍白的天光下打量把弄宝石,用自己的火光将它照得更亮。切工臻于全然的完美,火彩闪耀,近百个切面清晰明亮地折射光线,通透得不留有半点杂质。
      坦诚地说,得到“北之泪”的最初,他很难不喜欢它。克里洛像只雪地枝桠上筑巢的乌鸦,喜欢叼出埋藏雪堆里亮晶晶的东西带回窝,譬如宝石钱币,譬如烈酒的玻璃瓶。
      他当然也是穿着考究的皮鞋和大衣在沙龙侃侃而谈的妖精。不是每一个妖精都爱喝酒,但人应该有常识,他是一团火,火为什么不爱酒?人类积极投入到建设帝国的大业中,酒会像注入活水般流动起来,他挺庆幸看到新面孔的加入,人类是匆匆又富有激情的种族,喝酒的时候可以抛掉妖精们那些听得尖耳朵起茧子的老议题,听听商人传来的新鲜故事。比如说,相传在海的对面没有雪,没有冻土,到处是干涸的沙子,沙子中曾经有过数个繁盛的城邦,一种像是瓶子的生灵为其中一个带来丑恶的灭亡。
      “怎样的瓶子?”他问素未谋面的客人。客人描述起镇灵的模样,形状优美的梨形瓶,栖着嫩绿浅红的柔光,瓶中回响的少女声音如银铃般清脆。另一个贵族妖精老爷笑起来:“楚德米洛维奇,这听着像您的同类。”
      克里洛吹着飘荡于火水上的蓝焰:“我愿意将您的话语视作夸奖,先生,但很遗憾,我没有那种指引他人的天赋,也没有如此可观的破坏力。”他以饶有兴致的口吻对客人说:“多讲讲吧,没有雪的文明是如何毁灭的。”
      客人接着说起沙暴中狂乱凶险的爱,更甚于三倍爱的背叛与仇恨。故事中参夹了许多似是而非的杜撰内容,想必血腥的真相已被埋葬于黄沙之下,尽管如此,年轻的少女仍听得双眼湿润,在座无不感慨于这一命运捉弄的好故事,克里洛在间隙中发出恰到好处的感叹。末了,客人已忘记曾想探究眼前的贵族妖精老爷是个怎样的瓶子。
      仅就生命的形体而言,他或许与那位镇灵之母的构成相差无多,但“点亮”他们的芯子质料大相径庭。克里洛·楚德米洛维奇·菲林斯同样具备幻化人形的能力,必要时他还能掩饰尖耳朵的特征,这不意味着他想要融入人类,乃至亲近人类。正如他从前所说,人类生而苦短,他们急于在百岁光阴捕捞一切能握住的东西,无论是欢笑、愤恨、泪水都来得激烈而短促,人类的“芯子”洋溢燃烧着浓烈的情感,所以和他们维持人际关系是有点费力的工作。好在他的生命很长,也没有吃喝这种世俗的烦琐习惯损耗精力,他有很多耐心和他们把握一个微妙而友善的距离。
      面对人类的善意,他欣然接受。他和他们饮酒,打牌,狩猎,也在战争中庇佑他们,参与他们的诞生,参与他们的葬礼,接过他们递来的剧票。和妖精们迷恋的永恒传说不同,人们的戏剧主题常与爱情关联,几分庸俗,他不讨厌。爱情犹如沼泽上的鬼火。他偶尔几回也被他人萌生的爱情缠上,基本都来自人类。人类好奇他恰如其他野兽趋光,很不幸,他是火光本身,属于沼泽和荒原本身。他会执起蓝火的灯,照亮身下的沼泽泥泞,善意提醒他们无法跋涉他的生命,让人看清,他的火光其实也具有灼伤的破坏性。
      所以说维持社交关系好比维持酒精灯的火和酒精的距离,不要太远,也不要太近,克里洛能够处理得很好。多年以来他一直隔岸观火地——你也别管火在哪边——参与人类的生活,看他们为爱情和利益争执动荡,或迈向甜蜜。像个走上舞台但一直在第四面墙外的观众,虚伪地鼓掌,虚伪地点头,表露赞赏,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几分真心。
      想要一团火哀伤,想要一个妖精心灰意冷,唯有一场雪的更迭能办到。他意兴阑珊地坐在酒会的高背椅,喝了一杯又一杯,不跳舞,觉得“菲林斯”比“克里洛”好听。身边坐着一个南方来的无名之辈,姓索柯洛夫。这可怜的家伙保准是第一次参加这么奢华的社交活动,吓得想把手脚拆下来放在木箱妥善安置,克里洛让侍者给他一杯白兰地,烈酒给人气力,喝完后索柯洛夫的手不再颤抖。克里洛问他名姓,从何来,到哪去,谁是介绍人,来做什么生意,索柯洛夫有问必答,没有领会妖精老爷活跃气氛的目的。
      克里洛叹了一声:“真不应该,我把气氛弄得像审讯场面,是我太失礼了。”索柯洛夫连忙说不:“不是不是,我太不会聊天……”
      “让我们来做点有趣的事情吧,先生,”他指着一个酒量不好的同僚,“我们赌他喝多少会醉。”
      索柯洛夫想了想:“五杯以内吧。”“我赌七杯。”新面孔羞赧地讪笑:“虽然我很乐意与您打赌,但我恐怕拿不出什么当彩头。”克里洛随口说:“只是一个小节目,不用太较真,什么都可以。”至于索柯洛夫最终拿什么出来当赌注,菲林斯已经忘了,总之不是闪亮亮的珍宝,而在人声嘈杂的酒会,克里洛赌上那枚价值连城的蓝宝石。
      从那以后,“苍焰克里洛”随着“北之泪”一起消失众人的目光底下。当一团火是好的选择,开心的时候痛痛快快地燃烧,不开心就跟死人们一起在土里睡到天荒地老。人总是要死的,而灯火长燃不熄,烧得他觉得实在是足够了,就沉沉睡去。
      直到被咆哮的雷声和铁爪刮擦石板的尖锐声音惊醒,有人为他的复苏预支了高昂的代价。他几乎想要发笑。苍蓝的火焰勾住雷光在岛屿上纵横,击穿没有心的狂猎,将一具具空壳燃烧至死灰,火如此暴烈,岛像海上燃烧的一根浮木。暴雨平息了战后的余烬,苏醒的苍焰发出古老的叹息。
      妖精的时代已然谢幕,他不能再堂而皇之地露出尖耳朵和火的行踪,不然解释起来很麻烦,他不喜欢解释和写报告。他不掩饰自己的全名,却乐于顶着“菲林斯”的执灯人身份再一次参演人类的生活。长眠过后,他发觉人类和过去没有太大不同。时代轮转,人类依旧苦短,依旧燃烧得激烈而仓促,喜欢用好奇心来拨弄他的火焰,因此他也原谅那些没有恶意的、小小的冒犯——毕竟要人类完全克制好奇心和窥探欲,就像不允许一团火燃烧那么不合情理,不是吗?总不能为此燎伤他们的手和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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