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书阁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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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把江南的雨雾染成了淡金，陆清欢捏着那片夹在终稿里的棠梨花瓣，指尖反复摩挲着瓣上的雨痕 —— 李编修当年在梨树下说的 “守住本心”，像句咒语，在她心底绕了十年。如今再想起景祐四年那个深秋，李编修被锦衣卫架走的那天，翰林院书阁里的霜气，似乎还能透过时光，漫到指尖来。
那天的风比往常更冷，卷着棠梨的枯瓣，扑在翰林院的朱红门上。陆清欢是从偏院跑回书阁的，手里攥着那本记满李编修话语的笔记，还有江南书局老李连夜送来的账册副本 —— 老李说 “这是唯一能证明李编修清白的东西，你拿着，去找顾编修，他或许能帮上忙”。
她撞开顾长渊直房门的时候，他正埋首核校《军防要略》的稿纸，案上摊着太祖朝的军屯旧档，算筹在他指间排得整整齐齐，却没了往日的利落。“顾编修！” 陆清欢把账册和笔记往案上一放，纸页撞得砚台晃了晃，墨汁溅在 “张掖屯粮” 四个字上，晕开一团黑，“你看，这是老李藏的漕运账册，上面有户部尚书心腹的画押；这是李编修说的话，他早就预见了漕运的弊病 —— 我们一起上书，把这些呈给陛下，一定能还李编修清白！”
她的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期待，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时她还相信，顾长渊会像李编修一样，守住文人的风骨，会和她一起，为了清白与公道，哪怕 “引火烧身” 也不怕。毕竟，他们曾在书阁里熬了无数个夜晚，为了 “屯户该留三成粮还是四成” 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他总会笑着说 “听你的，民生最大”。
可顾长渊只是弯腰捡起算筹，指尖在被墨汁弄脏的 “张掖屯粮” 上轻轻划了划，声音沉得像书阁外的寒霜：“清欢，不能上书。”
“为什么？” 陆清欢猛地攥住他的青色官袍，指尖掐进布料里，指节泛白，“就因为户部尚书是太后的人？就因为你怕惊扰了所谓的‘大局’？李编修是你的恩师啊！他教你读《左氏传》，教你‘为官当守本心’，你现在看着他蒙冤，就甘心吗？”
顾长渊抬眼时，眼底有她从未见过的疲惫，像被风沙磨过的甲胄：“我不甘心。” 他伸手想拂去她鬓边的碎发，手伸到半空却又停住，“可户部尚书早设好了局，他要的不是李编修的命，是翰林院的把柄。我们若上书，他就会扣上‘结党营私’的帽子，到时候不仅李编修救不出来，连《军防要略》都会被付之一炬 —— 那是我们半年的心血，是能护河西屯户过冬的书，我们不能让它毁了。”
“心血？” 陆清欢松开手，后退半步，看着案上那册摊开的《军防要略》，忽然觉得可笑，“在你眼里，只有这书的心血？李编修的清白、沿岸百姓的性命，就不是心血了？我原以为你和王编修他们不一样，我原以为能和你做同道，能一起把‘民生’二字落到实处，能不为权势折腰，可现在看来，你也把‘大局’当借口，把‘隐忍’当高明。”
她想起李编修在梨树下说的 “敢说话不难，难的是一直敢说”，忽然觉得眼眶发涩：“我寒窗苦读这些年，不是为了只在书阁里磨墨抄书，是想为那些没机会说话的百姓争点公道，是想让这世道能少些颠倒黑白。我原以为你懂这份心思，能和我一起扛，可你却让我忍 —— 忍到什么时候？忍到百姓们都认命，忍到贪官们更肆无忌惮吗？”
顾长渊的喉结动了动，他走到书阁的窗边，望着外面飘落的棠梨枯瓣，声音哑了：“清欢，我不是不想争。我已经让老李把账册副本藏进江南书局的夹层，已经托人盯着牢里的李编修，我在等一个时机 —— 等户部尚书露出破绽，等新帝能稳住朝堂，到时候，我一定会为李编修翻案，一定会把漕运的真相呈给陛下。”
“时机？” 陆清欢打断他，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什么是时机？等李编修死在牢里？等百姓们再饿毙几个？这世道已经烂到根了，我看不到什么时机，我只看到我自己，空有一身想做事的心思，却连为一个清白的人说句话都做不到。”
她转身走到案前，拿起那支陪她勘过无数旧档的狼毫笔 —— 笔杆上刻着小小的 “清” 字，是顾长渊送她的入职礼。她把笔轻轻放在砚台上，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梨瓣，却带着决绝：“我辞官。”
顾长渊猛地回头，脸色骤变：“你说什么？”
“我说我辞官。” 陆清欢没看他，目光落在案上的账册副本上，“这翰林院，这朝堂，我待不下去了。与其在这里看着黑白颠倒，看着你所谓的‘大局’压过一切，不如回江南去，至少眼不见为净。”
顾长渊快步上前，攥住她的手腕，指尖的力道有些发紧：“不许辞。”
“为什么不许？” 陆清欢想挣开，却被他攥得更牢，“你不是要顾全大局吗？我走了，省得我日后再给你添麻烦，省得你再为了护我，连该争的都不敢争。”
“不是为了大局。” 顾长渊的声音软了些，他低头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像看见当年她刚入翰林院，被老吏嘲讽 “女子只配磨墨” 时的样子，“是为了你。你以为辞官就能安稳？你在翰林院得罪了多少人，你走了，那些人会放过你吗？你一个女子，孤身回乡，路上的风险你想过吗？”
他松开手，从案下拖出一个素色布囊 —— 粗麻布上缝着半朵歪歪扭扭的棠梨花，针脚是老李特有的笨拙，正是后来陪陆清欢走了十年的那只。“这是老李托人捎来的。” 顾长渊把布囊递到她面前，“他说江南书局缺个懂典籍的编修，若你哪天不想待在京城了，拿着这个去找他，他给你留着位置。”
陆清欢盯着那布囊，指尖抚过那半朵棠梨花，忽然想起老李在梨树下说的 “顾编修是个靠谱的人，他会护着你的”。原来他早就为她铺好了路，却从不说。
书阁外的风又起了，最后一片棠梨枯瓣落在布囊上，像给那半朵棠梨花添了点颜色。陆清欢没有接布囊，却也没再提辞官的事 —— 她知道，顾长渊说得对，她此刻辞官，只会让自己陷入更危险的境地；她也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和顾长渊之间，便有了一道看不见的鸿沟：他要留在朝堂，在风雨里等时机；而她，或许终将带着这只布囊，去江南寻找一片能让她安心握笔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