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陇上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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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祐十年的西北秋，来得比往年更急些。风沙卷着棠梨落瓣，扑在陇西节度使府的玄铁甲上，发出细碎的 “沙沙” 声，像极了十年前汴京书阁里，陆清欢翻书时的轻响。顾长渊立在军帐内，指尖正擦拭甲胄内侧的一处暗纹 —— 那是他去年冬休时，借着营帐的烛火偷偷绣的棠梨纹，针脚生涩得像初学写字的孩童，却是模仿当年她送他的荷包样式。玄铁冰冷坚硬，唯有这处绣纹，裹着江南的软意，是他藏在铁血里，不敢与人言说的温柔。
案头摊着两物，分毫不乱，是他每日必看的念想。左边是棠安从凉州捎来的信，纸页是江南产的宣纸，边角沾着淡淡的潮气，上面只寥寥数语：“陆先生已归江南，携《军防要略》初稿，埋河西棠梨种子于院，言待书成，便带江南梨香回河西。”“江南” 二字被他反复摩挲得发毛，指尖触到纸页的软，忽然想起景祐三年的翰林院，她递来的茶盏也是这样温，盏沿凝着的水珠，滴在《军防要略》的稿纸上，晕开 “屯粮” 二字，他笑着替她拂去：“急什么，有我呢。” 那时他以为，等这书编完，便要邀她去江南看棠梨，看她口中 “如云似雪” 的花，却没料到，命运偏把他推上了西北的路。
右边是个素色棉荷包，针脚歪扭，是当年她在书阁教他编同心结时，编坏了丢弃的。他趁她不注意捡回来，藏在袖中带了十年 —— 荷包里装着半块江南莲子糕，是她离开汴京那日，塞给他的 “路上吃”，如今早已干硬得咬不动，却仍留着淡淡的甜香。每当咳疾犯时，他便掏出来放在鼻尖闻一闻，那点甜意竟能压下胸口的钝痛，像她当年递来的暖炉，隔着岁月，仍能暖到心里。
“大人，江南送来的典籍到了，陈侍郎托人转的，说是‘朝廷馆藏的河西旧籍，助大人核校军屯案’。” 亲卫秦峰的声音从帐外传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顾长渊抬眼，见秦峰捧着个青布包裹进来，布角还沾着江南的水汽。他解开包裹，里面是三册泛黄的《河西屯垦旧志》，封皮上有细微的磨损，正是陆清欢编《山河风物志》时缺的孤本 —— 他上个月在军报里，借着 “核校军屯旧档” 的由头，给陈侍郎提过一句，没敢明说这是为她寻的，只说 “河西典籍散佚，需补全以安屯户”。
指尖抚过书页，忽然摸到扉页夹层的小字，是陈侍郎的笔迹，写得极淡：“陆先生编书缺此籍，顾公嘱妥送，勿言出处。” 顾长渊喉结动了动，将典籍轻轻放在案头，与她的《山河风物志》初稿挨在一处。初稿摊开的那页，是她写的 “张掖屯户列传”，旁注着 “屯户张老汉言，嘉祐二年大旱，观风使自掏俸银补粮，民皆念之”，他用朱笔在这句话旁，轻轻画了个小圈，像当年在书阁，她为 “屯粮均数” 较真时，他替她圈出的错漏，只是如今，他再也不能指着纸页问她 “这样改，可对？”
他走到帐边，掀起半幅帐帘，望着远处的张掖方向。风沙里，隐约能看见戍卒巡逻的身影，甲胄在夕阳下泛着冷光。十年前，他还是翰林院承旨，穿着青色官袍，在书阁里与她争 “屯粮该留三成还是四成”，她红着眼说 “流民户多是三口之家，留三成不够过冬”，他却固执地坚持 “军饷亦紧，需留余地”，争到最后，她气鼓鼓地把笔扔在案上，却在深夜悄悄把他的粮算草稿改了，在 “三成” 旁注 “按人头加半成，如清欢言”。那时他只当是同僚间的默契，直到景祐六年，他授 “西北边防观风使”，踏遍五州要塞，在张掖屯仓里摸到张老汉冻裂的手，那双手上满是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泥土，却紧紧攥着半块麦饼，说 “给娃留的”，他才懂她当年的较真，不是固执，是把 “民生” 二字，刻进了骨子里。
那三个月，他磨破了三双青布鞋，从酒泉的粮仓查到张掖的屯田，在账本里翻出 “亩收六斗却按一石二斗记账” 的猫腻，才知地方官吏为讨好上司，竟克扣屯户口粮。他连夜拟了 “屯田养兵、分季通商” 之策，春耕时让边军助屯户耕种，秋收后开放边境互市补地方赋税，却在呈给朝廷的奏疏里，特意加了句 “此策多得翰林院陆修书昔年校勘之助”—— 他想让她知道，她的话，他一直记着，却没料到，这奏疏递上去时，她已递了调任江南的申请。
景祐八年的西夏破塞，是他这辈子最痛的记忆。十万铁骑踏破河西三塞，前线主帅战死，副将们为争兵权内讧，军报像雪片似的送进汴京，皇帝急召他临危受命，授陇西节度使兼西北诸道行军大总管。那天他刚从张掖巡边回来，甲胄上还沾着屯户送的粟米，就被太监催着入宫，皇帝把兵符放在他手里，说 “西北就交给你了”。走出宫门时，雨下得正密，他想起她摔碎 “渊” 字玉佩的那日，也是这样的雨，她红着眼骂 “你只知大局，不知人心”，转身就走，他站在廊下，手里攥着刚刻好的棠梨木牌，牌上 “清欢” 二字还没来得及打磨，竟不敢追。
他怕，怕她留在汴京，会被新党的人当作他的软肋；怕她跟着他来西北，这刀光剑影的日子，护不住她的笔墨；更怕，他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从沙场回来，给不了她一句安稳的承诺。于是他只能看着她的马车融进江南的烟雨，把木牌藏进袖中，转身踏上了去西北的路。
如今他封陇西郡公，手握西北五州军权，案头却永远留着她的位置。《山河风物志》的初稿摊在左侧，他每日处理完军报，必用朱笔在她的批注旁补注：“此处与张掖旧档合”“屯户口述属实”，像当年在书阁，他替她核校稿纸那样；行军时，甲胄内侧藏着她编坏的那个荷包，每当厮杀过后，甲胄染血，他必先摸一摸荷包，确认它还在，才敢松口气 —— 那是他与江南、与她，唯一的牵连。
“大人，军报到了。” 秦峰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几分急促，“西夏骑兵扰张掖边境，屯户已撤至内城，需即刻调兵驰援。” 顾长渊敛去眼底的湿意，将棠安的信叠好，塞进甲胄的暗格，与那枚棠梨木牌挨在一处 —— 暗格里还藏着更多 “不敢说” 的念想：她编的歪扭同心结、她校勘过的《通典》残页、甚至还有一小撮江南的泥土，是他托陈侍郎从她院子里取的，说 “让她知道，家乡的土还润”。
他接过军报，指尖触到纸页的硬，忽然想起清晨巡边时，张掖的屯户李老栓拉着他的手说：“顾大人，今年的粟米收得好，要是陆先生在，定要写进书里。” 李老栓的手和当年张老汉一样，满是老茧，却攥得他发暖。他知道，他守这西北，守的不是兵权，不是爵位，是这些屯户的笑脸，是她当年较真的 “民生”，是他们共同的初心。
风沙又起，卷着棠梨落瓣扑在他的玄铁甲上，他走出军帐，望着西北的狼烟，低声呢喃：“清欢，我守了这河山，却没能陪你看江南的棠梨；护了这生民，却没能兑现当年的承诺。可我知道，你编的书里，会记着这些屯户的苦与甜，会记着这西北的风骨，就像我记着你一样。”
咳疾猝然发作，他弯下腰，用帕子掩住唇，暗红的渍迹落在帕上，与绣着的棠梨纹叠在一处。他攥紧帕子，想起 “浮世三千，吾爱有三”—— 日为朝，他立在张掖的晨光里，看屯户把耕犁插进土里，便想起她当年教他算 “屯粮均数”，说 “民为根，数不虚”；月为暮，他坐在陇西的军帐中，看清辉洒在军报上，便想起书阁的夜，她鬓边落的梨瓣，说 “江南的月，比汴京软”；卿为朝朝暮暮，是他甲胄里的绣纹，是他案头的信，是他咳疾犯时，鼻尖那点莲子糕的甜，是他藏在铁血里，不敢言说，却从未放下的念想。
秦峰已备好战马，鞍上挂着他的长枪，枪穗在风沙里猎猎作响。顾长渊最后望了一眼军帐的案，那册《山河风物志》还摊着，页边的朱圈闪着光，像她当年笑起来的眼。他翻身上马，玄铁甲与马鞍碰撞出沉响，风沙卷着梨瓣落在他肩头，像替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送他去守这万里河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