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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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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回府时元娘已经温好了酒,料准了她一回府必定会来找自己。
果不其然,月娘双眼亮晶晶地进来,走动间也多了几分活泼。
元娘定神看了看她眼睛,笑道:“不错,没哭鼻子。”
月娘笑开:“元娘惯会取笑我,不过一个男人,怎么值得我哭鼻子?”
元娘正色,“虽是孽缘,但你用的情是真的,否定过去不必否定自己,男人不值得你哭,但你付出的心思和情感,最是值得。”
端了一杯酒站起身来,月娘拉着元娘走到窗前看雪。
“这个呀,我早哭过了。哭过觉得不值,今日听了元娘一席话,倒是有不同理解了。”
白雪在夜里更显莹润,元娘窗下那一片地方无人走动,连雪都是完整干净的。
元娘察觉到她在看着雪发呆,开口道:“雪原本是洁白无瑕的,甚至可以烹茶,是入口之物,但白雪一旦落入凡间,就免不了被人践踏。污秽的东西污染了它,它便面目可憎起来,但雪还是雪,加在它身上的什么形容都改变不了它从天上来的本质。”
“它来时干干净净,并不自愿染上尘埃。染上尘埃该怪的不是雪,是世界的尘埃。”
月娘好似懂了,又听元娘话题一转,又说起了往年的雪灾。
“这小小雪花,看着不起眼,你一伸手就化在了手心,但这么长期积起来,化不完又成了灾,压垮了屋梁,也压垮了人命啊。”
她喝尽杯中的酒,转头吩咐锦绣:“明日一早去寻管家商量施粥施衣的事,今年多准备些,告诉他,就当是给老爷祈福了。”
月娘还在想着她说的雪积下来压垮房屋的事。若是把雪花代指自己,那许多个自己积起来,可不是能把齐府的房梁也压垮嘛。
但是,何来那么多的自己呢?
“何来那么多的你?”
听到元娘反问,月娘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将心里的问题问出了口。
既然已经问了,那就问个明白。
“元娘说雪,我却想到了自己 ,如果许多个我一起压在齐府的房梁上,那齐府再坚固我也能压塌,只是,哪里有这么多我呢?”
元娘笑笑,“我也是这么想的,以前也只有我一个,现在你也这样想了,那不就多一个人了吗?不止你,还有锦绣,锦绘,还有许许多多待醒悟的女子。这事急不在一时。”
“但恐怕我们死了,都聚不齐这么多人。”
“我死了,但我做的事不会死。”
元娘眼望白雪,话语里有着不轻易外露的憧憬。
“月娘,你有没有想过,离开齐府,你要做什么。”
月娘此前没想过,但割了王护院的子孙根走出那院子的时候,她想过。
“若是我能离开齐府,我想找个书院的营生,我教不了学生,但我可以学呀,等我学会了,我就去人家家里教女学生。我没什么文化,不像元娘能以雪喻人,但我也不笨,假以时日,我会是最好的女夫子。”
元娘看着她欣慰地笑。月娘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
身体可以随时间湮灭,但思想不会。元娘教会她的东西,她想传下去......锦绣也这么想,锦绘也这么想,女女相传,便永远不会断。
“齐明聪是个商人,我父亲是大夫,他们书房里有书,但都不允许我看。我年少时偷偷翻过我父亲的书,但一个字不识,沮丧地去找母亲,她很温柔地教我认字...那些字她都认识,但我问她读过什么书,她只说读过《女训》《女戒》...读书明智,我偷着读了许多,便看清许多。我能如此,便还有女子能如此。”
元娘的眼睛也亮亮的。
“本朝不许女子上学,定有允许的时候,上了学,便有做官的可能,虽然远,但并不是没有盼头。我相信,在未来的某一天,会有女子上学,做官,不用嫁人,可以如她所愿地做夫子,做大夫,做想做的一切。”
“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但我可以做好我该做的事。”
元娘头一次向月娘说起她的计划。
“我能做的,便是清理掉齐明聪这样祸害女人的渣滓败类,让他的齐家再无法延续,让他没有后代再来祸害女人。”
月娘已经是泪眼朦胧。
她的直觉告诉她,元娘必是受了许多苦,才能悟出这样反叛的道理。这个社会人人都教女子顺从,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若不是父负她,夫负她,她何苦要挑战男人?
“元娘,我在齐府孑然一身,只有你愿意救我,教我自爱,也尊重我,从此以后,你的计划便是我的计划。自由的世界太美好了,我也很向往。”
元娘正欲说话,却听得屋外锦绣敲门,“夫人,四姨娘求见。”
元娘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四姨娘不是一向不出门的吗,今日怎么......”
元娘抬手打断她的话,“先别说这个,外头雪大,快请她进来。”
盈娘穿着一身月白斗篷进了门,先朝元娘行礼,又朝月娘笑了笑,等元娘请坐才虚坐在凳子上。
月娘看着她仿佛在看以前的自己,小心翼翼,最是守礼,尽管夫人多次说过见她不用行礼,却还是不敢放肆。
月娘笑了一下,拉过盈娘的手,说:“难得见到姐姐出门,想必是与夫人有什么体己话要说,我在这也坐了一晚上了,困得要命,就先回去啦。”
她起身,也向元娘行礼告退。
元娘知道她是怕盈娘局促才这般做法,摆摆手让她明日雪停再来喝酒。
月娘一走,盈娘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一些。
月娘和夫人的熟稔让她像个外人,有些紧张,但月娘知进退,知道她有话要说特地离开留出了空间,让她心生好感。
“怪不得夫人喜欢六姨娘,这性格我也喜欢。”
元娘方才让锦绣换了热茶进来,此刻亲手替盈娘斟茶,笑着说:“她年纪小些,性格又开朗,确实招人喜欢。”
月娘进府晚,比元娘小了好几岁,其实府里只有盈娘是和她差不多的年纪。
盈娘同样出身青楼,却不像月娘那般是当花魁培养的。她身世颇有一些坎坷,是罪臣之女,流落青楼后因颇有才情被齐明聪看中,当时先夫人还在世,娘家也还没落败,府里的两个姨娘被打压地抬不起头,又因为她身份特殊,齐明聪娶回家去只会图惹是非,便只能偷偷养在外边。
盈娘无媒无聘地当了几年外室,怀孕生了个女儿,齐明聪也没想着把她抬进府,便更加地谨小慎微。直到先夫人过世,继夫人元娘进府后犯错,三姨娘流产,老爷想起了她的孩子,她才作为四姨娘被抬进了齐府。
齐府的孩子除了先夫人的两个嫡子,也就只有盈娘生的一个女儿。
她听说继夫人进府后不久就堕了三姨娘的胎,很是畏惧,害怕自己的孩子也成了夫人手下的亡魂,便处处仔细着,不敢冒头,不敢争宠。
这么一来,她和孩子便渐渐被齐明聪遗忘在了齐府后院。
她以为要艰难度日了,但每月的月例还分毫不少地发着,女儿的吃穿用度也按照府里大小姐的份例来,这么多年下来,盈娘知道夫人是个好人。
到现在,六七两位姨娘先后流产,二少爷过世,后院再没孩子降生,她的乐娘还好好的,对夫人的打算,她隐约有了猜想。
直到老爷因杀人下狱,盈娘的猜想又应验了一分,便下定决心要和夫人见一面。
她和乐娘的命不知不觉间全系在夫人身上了,但二少爷先死,老爷再出事,夫人是不是太过冒进了......
盈娘来见元娘的路上把这一切又想了一遍。
想来好笑。
乐娘父兄皆有,却没一个能替她打算的。老爷只喜欢做生意和寻欢作乐,二少爷不住府上,这两位父兄,多年来乐娘只有年节才见得到。大少爷京城为官,乐娘更是从未见过。
父女兄妹之间形同陌路,全无感情,多年之后,乐娘估计会被随意打发嫁了人,无论是作为大少爷为官的工具嫁给官员为妾,还是嫁给老爷的生意伙伴维持人脉关系,都是盈娘不愿意看到的。
盈娘感激老爷救她出火坑,也恨他不能为她们母女遮风挡雨。若是为了乐娘此后安乐无忧,她愿意一搏。
“乐娘也八九岁了,许久不见,可是又长高了?”
盈娘露出一个温柔的笑,“让夫人惦记是她的福气。过了年就要九岁了,吃得好长得也快,个子都快到妾身肩膀了,就是整日调皮捣蛋的让妾身不得闲。”
元娘喜欢听乐娘的事,即便她不过去,锦绣也时常送东西去,回来给她细细一说,元娘能乐半天。
“孩子身体健康就是为娘的想看的了,至于调皮嘛,八九岁的孩子正是活泼的时候,调皮点也不打紧,你让丫鬟们多看着点,别拘着孩子。”
盈娘应了一句,两人说完了孩子,一时无话。
还是盈娘先打破了沉默:“老爷杀了人下狱,夫人要怎么办?现在府上只有您能主事了。”
元娘也不瞒她,“管家已经去县衙打点了,先叫老爷这几日在牢里过得好些,我明日去趟李家,协商好放老爷出来。”
盈娘顿了一下,似乎在衡量她要说的话合不合适。
“夫人,我就开门见山不跟您兜圈子了,眼下齐府危急,老爷若在牢里出了什么事,齐家可就由您说了算了,您何不......”
元娘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盈娘,你带着孩子已经在齐府安稳了五年,为何突然要出来搅这一池浑水呢?你好好待着,即便我败了,乐娘也还是齐府正经的小姐,齐明聪的女儿,不会有人亏待她的。”
“夫人,我读书不多,但也知覆巢之下无完卵。我在府外的时候,老爷曾说漏过嘴,他对前夫人的母家极为不满,前夫人娘家一夜覆灭,未必没有老爷的推波助澜...纸包不住火,大少爷远在京城,老爷已经老了,与其和齐府一起完蛋,我更愿意看看您有什么办法。”
盈娘语露真情,“况且,乐娘也是大孩子了,我们母女承了夫人的恩,我不愿让她生活在安乐窝里,看不到夫人为她做的事。知恩当报,责任也是我们女子该承担的。”
元娘想了片刻,朝盈娘笑笑。
“我多一个助力自然是好事,只是乐娘还小,不必让她牵扯太多。你也只需帮我一些忙,不要轻易露头。”
她看看盈娘纤瘦的身形,又叮嘱:“若是在院子里无聊,可以带着孩子去月娘那里。你也多出去走走,别总闷着。”
盈娘微笑点头应下。
她俩三言两语定下了同盟,说完正事,元娘又留她说了一会儿闲话。
“我之前不知盈娘如此抱负,想必之前在家被娘亲教得极好。”
盈娘想起在家里那段时间,虽然父亲的后院女人多,妾室之间也争宠,但大夫人也是个好人,她和姨娘未曾受过苛待。
“我亲娘性子也软,不过很聪明,看得清父亲的宠爱只是一时,把时间都用在了教我读书上。我的嫡母娘家从武,她性子也大方得很,不喜欢争宠这种事,也不打压姨娘,只是,父亲获罪,全家都讨不了好,女眷更甚。”
盈娘再提起这些已经很平和了。毕竟时间过去这么久,她当年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现在也已经成了八岁孩子的娘。
元娘看出了这点,也不废话安慰她,只是说:“时间确实神奇,若不是我心中有恨,有事未竟,怕是早就成为了齐府的木偶人。”
盈娘附和道:“是啊。我在那青楼的几个月,就被蹉跎着磨平了所有棱角,求不得死,便只求活下去。”
元娘说:“其实活着更难。”
她话意淡淡的,就在盈娘以为她存了死志的时候,又听见她说,“但活着能做许多许多事啊。”
她眼神明亮,脸上竟带着淡淡地笑。
“看花,看雪,看府外的天地有多宽。”
“这是我一直向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