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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三日期·3 ...

  •   这一停,连九潮就没走了。
      他站在俞前侧后方,隔着一人的距离。
      主持词没什么可听的,直到主创亮相,全场的人才彻底活跃起来。
      丰露清不是主角,介绍的顺序偏后。他身着主创团队统一定制的蓝色T恤,一只护腕,耳畔两只小小的金色耳圈,微笑着跟大家打招呼。
      “大家好,我是丰露清,在电影中饰演周唱。”
      观众席上响起掌声。俞前略站直了些身子,往肖灵那个方向看。
      人头密密匝匝的,肖灵的脑袋比旁边的人高出一截,很显眼。他举着手,缓缓地拍着。
      “怎么感觉他也瘦了?”孟象沄一边说着,身子往戴团长那边偏了偏,又瞥了一眼肖灵。
      “嗯?瘦了?”戴团长道。
      “可能我们俩好久没见了?”
      “忙,大概休息不行。”
      “戴团……”孟象沄挑着嘴角,越发靠近着打趣戴团,“轻点使他,别给人累坏了。”
      “啧,他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啊,谁能拦住他用功?”
      孟象沄想想也是,懒懒地窝回座椅,叹了句“太要强”。
      丰露清用功,要强,不服输,从不开口喊累喊疼的。
      肖灵对此也有耳闻——小时候就听孟象沄说过了。

      肖灵第一次听到丰露清的名字是在小学。
      开春的时候,正是乍暖还寒,肖灵坐在车里等孟象沄。
      这个时节,天还不是很长,霞光来得早,散得快,天色眼瞅着要擦黑了。
      孟象沄把背包往司机手上一扔,上了车却不让司机立马走,也不说话。
      肖灵正托着一支翡翠杆的提斗笔把玩,偏头看了他一眼,问:“怎么了?”
      孟象沄没吭声,手掌一翻,那意思是要瞧瞧肖灵手上的那支毛笔。
      蓝绿调的翡翠,种水俱佳,白毫丰腴匀净,搁在手里像捧了一把浸雪的湖水。
      “挺漂亮。”
      “是不是还行!”
      “哪儿来的。”
      “别人送的。”
      肖灵今天跟着其父肖震锴参加饭局,得了这么一支。
      肖震锴就这么一个儿子,爱子育子心切,走哪儿都想带着肖灵。人才刚上小学几年,脑子刚清楚了一点,就总被提溜着往各类“局”上跑。肖灵固然不怯场,但总归拘束,他很不爱去。
      他懒塌塌地瘫着,胳臂肘挂在车窗沿儿上,撑了一把脑壳,催孟象沄走:“嘛呢,不走啊?”
      肖灵说完,往外瞥了一眼。天暗得真快,远点的人影儿已经不如刚才看得清楚了。
      孟象沄还是不说话。
      肖灵观察着他的神态。不像是不高兴,眉眼垂着,还挺平静,说起来……竟有点像在等什么人。
      肖灵心直口快,问他:“等谁啊?”
      孟象沄是来参加一个训练营的,全国各地的适龄少年经由推荐,或报名选拔,来到这里学习交流。有些人孟象沄熟识,也有不少生面孔,更有类似丰露清那样的——见过,赛过,彼此知道,却没有深入接触过。
      谈不上是朋友,同学更不沾边,对手嘛……可能有点那个意思。不过他们年纪尚小,还没能领会到,朋友与对手之间,存在着一个“惺惺相惜”的位置。
      有些人,有些事,就是这样。其实来得很早,但因为年轻的人还太年轻,一切命运的预言在他们眼中,便都显得悬而未决了起来。
      “丰露清,也来了。”
      “谁?”
      “啧,我没跟你说过吗?”
      “……说过吗?”
      孟象沄瞅了他一眼。
      “……额,啊,记得!”肖灵笑得有点干巴,“他——你等他呢?”
      “你说,我和他,谁跳得好?”
      这是孟象沄第一次问肖灵这样的问题,也是最后一次。
      第一次,是因为在丰露清之前,孟象沄不觉得自己需要和谁比;最后一次,是因为在丰露清之后,孟象沄不觉得谁也能和自己比——
      自然,这说的是他们同龄这一批的。
      后来孟象沄年岁长了,更加内敛,懂得在舞之一道上,他占着家学资源天赋,天时地利人和,那样的话便更不会说了。
      他自小顺遂惯了,颇有些自诩从容,却在丰露清那里,生出了一道象征着输赢得失之心的锋芒,于自己心上剐了一道。
      肖灵是到后来才体会出这层蕴涵的,当下他只是很自然,顺溜,不以为意地脱口道:
      “你。”
      当然是“你”,是孟象沄,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至于丰露清,肖灵实在没印象,压根就没想起来!
      或许孟象沄真的同自己说过,谁谁跳得不错,可肖灵哪里在乎?他只知道孟象沄好,第一,最好,就完事了。一提别的跳舞的,他全不留心。
      孟象沄又瞅了他一眼,怪无语的表情。
      “你看过他跳舞了?”
      “没。”
      “那你说我?”
      “那你问我?”
      “……”
      “到底怎么了,今天你们比了?”
      “没有。”
      “那怎么了?你以前是认识他吧?怎么着,他神功大成了?”
      “……以前……”
      一同登过台,不过那都是舞码,成品的段子,或者精雕细琢过的节目。哪怕是个傻子,经人三番五次地调理,颠来倒去地粉饰,也够唬人两分了。
      这都并不能完全真实,客观地反映各人水平。
      要竞技,要现场,要即兴。
      层次就一眼分明了。
      带教老师的一段即兴朝鲜舞,丰露清只看了一遍,一起手就有了抒怀的气势。
      朝鲜舞很难,他们这个岁数才跳了几年?懂不懂什么是“抒怀”还不一定。
      但丰露清一起手,就是有了。
      模仿,是天才的本能。
      孟象沄闭了一下眼睛,心道:真漂亮。
      他跳得真漂亮。
      再睁眼时,丰露清从门口出来了。
      双肩包,一身白,短款的面包羽绒服,样子虽好看,却不是特别保暖的那种款式,尤其对付不了北方初春的寒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从南方来,对这边的气候还不了解。他往孟象沄和肖灵的反方向走去。
      孟象沄偏着头看,肖灵一个闪神,身子一挺,也往外瞧。
      “乾坤大挪移啊!”
      丰露清走得飞快——大抵是冻的,眨眼的功夫肖灵就没能瞧见他的脸。
      沉沉天光下,丰露清只剩一个影儿。
      “哎,等着了,然后呢?”
      “回家。”孟象沄收回眼神,把毛笔往肖灵手上一塞,“开车吧。”
      “啊?完事儿啦?”
      肖灵莫名其妙,不知道孟象沄坐这里等什么,为什么。不过,他算是记住了丰露清这个名字。
      阴平,去声,又阴平。
      丰露清的名字在肖灵唇间碾转而过,他顿了顿,双手叠在脑后,摇了一下头。
      “这个名字不好。”
      “什么?”
      “风(丰)露清——愁啊!是真名吗?”
      “应该是……吧。”
      两人又研究了一会别人的名字,回了孟家,肖灵开笔开墨,特别挑了一块兑珍珠粉的白墨,和一卷孔雀蓝洒金宣纸,写下了这三个字。
      “是这个露,这个清?”
      “嗯,对。”
      “那完了!”
      肖灵将一个“愁”字挥洒而就,笔搁了,沉吟道:“美则美矣,意思不好。”
      “你还在这儿断上字了。”
      “姓名学,有一定道理的。”
      孟象沄懒得搭理他,随手拿过架子上一条长长的沉香手串,绕在指间玩。
      “神神叨叨。”
      “啧,你别不信!”肖灵提笔欲书,手腕微微抬着,“你知道你的名字里,最好的是哪个字吗?”
      “还用你说?”
      “你看,你也知道,就是这个‘象’字最好!这叫共识,共识就成了道理!”
      “那他呢?”
      “他……是‘清’字好。”
      话音落下,肖灵规规矩矩地又写了一个“清”字。
      “那你的意思就是‘露’字要改?”
      “……”
      这倒把肖灵问住了,他还没到那个水平,忽悠这两句已经江郎才尽了。孟象沄一乐,指着他的字,说这也是“美则美矣,用则无用”。
      这一番过去,肖灵竟觉着自己跟丰露清已经认识了似的——毕竟单方面给人家断过字算过命了——面虽没见着,但孟象沄说,等以后,总有机会。
      这个机会一直等到初中才兑现。中间这几年,肖灵没少听说关于丰露清的传闻。拿奖,赞誉,都是家常便饭,小事了。可孟象沄说他“好刻苦”,肖灵就有点好奇了。
      “刻苦?能有多刻苦……你们哪个不刻苦?”
      那时候他们十二三岁。
      肖灵蹿个儿蹿得吓人,一头要撞烂门框的架势;孟象沄也抽条了,为了维持身材的事而烦恼;丰露清考到北方的舞蹈学院附中了,也已经懂得在春寒料峭时,放弃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小棉袄了。
      不过孟象沄读的不是舞蹈学院附中,他跟肖灵一起念私立,之所以看得到丰露清“刻苦”,是因为和他在同一个舞蹈教室,同为戴团长,戴安平的门生。从这儿论,他们俩倒可以算是同门师兄弟。
      孟象沄是师兄,丰露清是师弟。
      “他有点太不惜力了”——这是师兄对师弟的评语。
      “怎么讲?”
      “怎么讲……就是字面的讲法。不惜力。”
      肖灵还是没听明白。他抱着一大碗凤梨当宵夜,倚在孟象沄门口边吃边问:“怎么意思,尽力不好?”
      “不是不好……啧。”
      搞舞蹈的,身上都带点伤病,大小多少的,今天没有明天也跑不了,大家心里都有数。为了延长职业生涯,各自保养,无非都是想让伤病晚点爆发罢了。
      所以,气力,该“省”的时候要学会“省”一点。
      就算丰露清仗着自己年轻,耐造,根骨清奇,太要强太拼命,对自身也是损耗。尤其他们这个年纪属于生长发育的关键期,骨骼肌肉的耐受力还不那么强,过度训练必伤身,是剖腹藏珠,是杀鸡取卵。
      这在孟象沄看来,就有些不够“智慧”了。他继续道:“有个比赛,我爸想推荐他,人家不肯呐,非要自己一路比上去。”
      “推荐?就是直通那种呗?”
      “差不多。”
      肖灵缓缓“哦”了一声,明白了。
      谈品为了避嫌,没有推荐自己的儿子孟象沄,结果人家丰露清不领情,肖灵估摸着孟象沄心里是有点别扭。但他态度还温和的,只说丰露清“不惜力”,没讲“不识抬举”,似乎真有那么点朋友,对手,或师兄弟之间惺惺相惜的意思。
      “他怎么好像除了跳舞没别的事儿了,练功房里一泡,风雨无阻,几乎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在。”
      孟象沄平日里练习强度就够大了,丰露清还读着舞蹈学院附中,“他铜皮铁骨,他变形金刚,这么着也要练出毛病来!就这样还想跳一辈子?”
      “一辈子?他说啊?”
      “嗯。”
      孟象沄对“跳一辈子”这句话印象挺深的。有一次课间休整,老师和学生们聚在一起闲聊,谈起自己的初心,目标和梦想,有人说要进大舞团,上大舞台;有人说想做老师;也有人说想做明星偶像,只有丰露清说:
      “我想跳一辈子。”
      跳一辈子……多么令人动容,多么真诚缱绻的一句话,一个誓。可有几人能真的跳一辈子?又能跳出来几个?
      你自诩英才,却不知天下英才如过江之鲫。
      如果登不了台,成不了角,做不成梦,默默无闻,汗与泪皆付流水……如果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到,那也要继续跳一辈子吗?
      肖灵一怔,“……没人管管他啊?”
      “训练计划都有定,他们学校肯定也有运动恢复的理论课,可谁能24小时盯着他?”
      “他自己来这里上学呗?”
      “好像是。”
      “这哥们儿真对自己下死手啊……”
      “谁知道。”孟象沄坐在转椅上一悠,笑了一下,摇摇头,“你知道吗,他腰上有条绳。”
      “……啊?”
      “腰绳,不知道?”
      肖灵当然知道,他有点“太”知道了,只不过一时反应不及,心里琢磨:这有点涉及隐私了吧……
      肖灵清了一下嗓子,孟象沄立刻瞪他,“人家那是为了保持身材体态,时时警醒,极度自律!”
      “……”
      肖灵已经明白过来了,没说话,摸摸鼻尖,为着刚才半刻分心而略觉尴尬。
      可心神这个东西,一旦分出去一缕,哪怕立刻收回来,也不再是铁板一块了。肖灵难免想象起那条腰绳来。
      这东西谁给他系的,自己的主意?天天系着,洗澡也不摘吗?
      贪嘴一顿,长肉几两,腰腹就会产生勒痕吗?
      这种隐秘的想象一旦发生,便再无转圜余地。它以某种断续萦回的形态,盘伏在肖灵心上某块不太起眼的地方。
      无人知晓。
      肖灵眨了眨眼睛,从那段少年往事中抽身而退,看着演员退场,最终,眼神还是不自觉地落在丰露清腰上。
      那里系着一根绳子,肖灵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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