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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虎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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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查走私的政策持续了两个月,不仅是汉匈两方的商人,连匈奴王庭都逐渐察觉到了影响。就在军臣单于认真的思考这是否代表他的邻居将要改变外交政策——也就是断绝和亲时,元光元年六月,刘彻撤回了于年初布置的、李广和程不识在云中和雁门的屯军,让王庭的气氛轻松了一些。唯有中行说仍建议军臣先向汉廷派出使节,索要物资,顺便试探汉皇的态度。果然,刘彻如同以往一般,虽极不情愿,仍不得不冷着脸准许了匈奴人的要求。
当匈奴使者带着大批物资回到王庭后,军臣单于饮着新酿的美酒,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果然还是汉人的酒味道更好,中行说,看来你多虑了,这小皇帝翻不了天!”
军臣的右手下方,一个白面无须的男子独自坐在远远的角落里,他晃着手中的酒杯,半晌,才慢慢扯出一个笑容,:“大单于当真如此认为?”
军臣微微一愣,尚未说话,坐在他左下的伊稚斜已抢先问道:“中行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军臣一挥手,帐中的笳声顿时停止,几名西域舞女也低头悄悄退了出去。中行说这才起身走到当中,对军臣和一只鞋微一躬身,笑道:“大单于,左谷蠡王想必都知道,臣曾是汉宫内侍,因幼年读过书,也曾与闻机要。臣在汉宫时,曾听闻贾谊上书汉文帝,言七事,其中之一便提到了关市。”
军臣并不知贾谊是谁,却对关市十分感兴趣,当下追问:“他说了些什么?”
中行说朗声背诵:“夫关市者,固匈奴所犯滑而深求也,愿上遣使厚与之和,以不得已,许之大市。使者反,因于要险之所多为凿开,众而延之,关吏卒使足以自守。大每一关,屠沽者、卖饭食者、美臛炙膹者,每物各一二百人,则胡人着于长城下矣。是王将强北之必攻其王矣。以匈奴之饥,饭羹啖膹炙,喗滪多饮酒,此则亡竭可立待也。赐大而愈饥,多财而愈困,汉者所希心而慕也,则匈奴贵人以其千人至者,显其二三,以其万人至者,显其十余人。夫显荣者,招民之机也。故远期五岁,近期三年之内,匈奴亡矣。此谓德胜。”
他有意不将这篇文字译成匈奴语,以示自己所言非虚,此文确是贾谊所作,帐中所有的匈奴人自然是目瞪口呆,不知所云,唯有太子于单的母亲是和亲公主,因此听懂了三四成,问道:“中行说,他的意思是不是说,以开关市为由,将南边的美酒佳肴,各色器物输入匈奴,使匈奴人改变习俗,不思归北,而对匈奴的贵人,则以高官显爵招纳,如此,便可慢慢将匈奴人变为汉人,最终不战而胜?”
中行说见匈奴太子不仅能懂汉语,甚至能解贾谊的文章,心中顿时泛起一股不知怎么形容的滋味,勉强赞了一句“太子聪慧”,便再也说不出什么了。伊稚斜却直爽的多,瞪了一眼于单,冷冷的道:“中行说,先单于在时,你常说,匈奴人的数目比不上汉的一个郡,之所以强大,就是因为匈奴的衣食风俗与汉朝完全不同,无需仰仗汉朝供给。自从刘彻继位以来,继续推行和亲政策,汉匈关市繁华昌盛,商贩往来长城之下,连绵不绝,我常常为此担心。如今这小皇帝主动禁绝关市,不是对我大匈奴有利吗?”
中行说一笑:“难道左谷蠡王当真认为,这个小皇帝会就此断绝关市,再不开放吗?”
伊稚斜皱起眉头:“我就讨厌你们这些汉人,从不肯把话说的像居延海水一样透明。”
中行说见他不悦,愈加恭谨:“左谷蠡王恕罪,我的意思很简单,但要请大单于允许我叫一个人进账。”
军臣问道:“谁?”
“汉使张骞。”
帐内的匈奴贵人均一愣,军臣愕然追问了一句:“张骞?”
“是,大单于可能已经将此人忘了。四年前,他率领一支商队进入大匈奴,自称是要去西边通商——”
军臣想起来了:“你是说那个坚决不愿去节墨面见我的汉使?倒是块硬骨头。怎么,他还活着?”
中行说道:“不仅活着,还活的挺有滋味,前些时候他还娶了一个匈奴女子做妻子,过起小日子来了。”
军臣大笑:“是吗?既然他愿意当匈奴人,那么我就见他吧。”
当张骞走进单于大帐的时候,军臣的脸猛的沉了下去,他分明看见这个胡服椎髻、完全是匈奴人打扮的男子手中,依旧高高举着他汉使的证明——节杖。
张骞走近军臣,深深一揖,用匈奴语说道:“汉使张骞拜见单于。”
军臣猛的将手中的银碗砸到案上,怒道:“既然是以汉使的身份见我,就该去节墨面!”
张骞直起腰,沉声道:“臣为大汉使节,去节墨面是对大汉的侮辱,我绝不接受。”
军臣大笑,指着张骞对其他匈奴贵人说道:“你们看看这个人,穿的是毛毡兽皮,梳的是椎髻,说的是匈奴话,他居然还说自己是汉使。”
张骞根本不理会匈奴人的嘲笑,他直视着军臣,直到这位匈奴大单于慢慢止住笑声,也以相同的严肃的神色面对他时,才缓缓的道:“臣此来,是为向单于借道,去西域传达我主通商的意愿。”
军臣尚未说话,中行说已抢先道:“是通商,还是通气?”
张骞自然知道这话是何意,登时大怒,厉声喝道:“中行说!”
众人都不料这看起来温文平和的汉使竟会突然发怒,俱都一惊,张骞触及军臣的眼光,察觉了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本为汉宫宦者,现既已投奔匈奴,自当为匈奴谋利。却为何时刻谋图挑拨两主不和,汉匈开战,置元元之民于水深火热?”
中行说一愣,蓦地笑了起来,以往他总是小心翼翼的控制着声音,可此刻他的笑声却失了控的尖利高亢,完全显出宦官那不男不女的特质,让人听了十分难受。军臣皱起眉头:“中行说,闭嘴!”
中行说立时止住笑声,阴测测的盯住张骞:“张骞,四年前你就这么说,如今,你的使团早已遣散,你本人娶了匈奴的女子,在这草原大漠安了家,可你还是想着去西域。”他转过身,对军臣道:“大单于,您看到了,汉人的固执有时不可理喻,一个小小的汉使尚且如此,难道他的皇帝会放弃了对匈奴的仇恨和敌意?不要因为刘彻暂时的示弱而放松警惕,更不要被汉廷表面的示好所迷惑。大单于,你可知道,严查关市的这些日子以来,有多少匈奴人在抱怨,可他们抱怨的是通商不畅,价格上涨,他们在想办法去找到那些奸商交易。大单于,这还是我匈奴人的处世之道吗?什么时候,匈奴人学会用钱,而不是用刀剑去换汉人的东西?”
张骞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对这个比匈奴人更像匈奴人的宦官,他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没有用,也就不想说什么道理了,只是冷冷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汉话:“中行说,你这是在把匈奴朝火坑里推。”
中行说的脸颊突然牵动了一下:“张骞……”
张骞不等他说完,朝军臣行了一礼:“单于,你们接下来要说的事,恐怕不是臣能听的,臣也不想听,臣告退。”
说完,他也不等军臣发话,径自走出帐外,军臣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伊稚斜看着张骞的背影,又看了看中行说,目光最终落在对面的于单身上。
片刻之后,军臣用随身佩戴的短剑割下一块烤羊肉,挑在剑尖上晃了晃,笑道:“中行说,看来你说的不错,要想吃到最美的羊肉,还得用兵器。”
伊稚斜一拍案,大声道:“大单于说的对!这次咱们要好好准备,要干就干一场大的,好好给那小皇帝一个教训!得叫他知道,这汉匈间的事情,是咱们说了算!”激动之下用力过猛,他面前那张食案整个被拍翻,壶盘杯碗一起飞到了旁边的右贤王案上,顿时肉块四撒,酒水横流。右贤王毫不在意,一刀插在案上,大手一挥,道:“不错,这次咱们再出动个五六万骑,去雁门云中干一场!”
军臣嘴里嚼着羊肉,还没说话,一名侍卫进帐禀报:“启禀单于,屠黎求见。”
“哦,他又来了?”军臣暂且把军国大计放到一边,笑道,“叫他进来,问问他这次又带了什么好玩意,若是没有,本单于就拿他的人头去做出征的祭天之礼。”
“是。”侍卫出去,带着屠黎进来。出乎军臣意料的是,屠黎居然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
“拜见大单于。”屠黎行过礼,笑嘻嘻的站到一边。
军臣笑道:“看来你今天的确是给我送祭天之礼来的。”
“大单于说笑了,”屠黎岂能不知军臣的意思,连忙笑着辩解,“我今天虽然两手空空,却是要给单于献上一份大礼。”
“哦?什么礼物?”
“此礼非比寻常,需要大单于允许我引见一人,乃是我的好友,汉商聂壹。”
“聂壹?就是献给我这把短剑的那个秦人?”
“是。”
“好吧,看在这把剑的份上,让他进来。”
屠黎喜出望外,连忙应道:“谢大单于。”
聂壹虽然在王庭手眼通天,连各位阏氏贵妇都有来往,可面见单于却是第一回,自然要精心修饰一番,却也只显得整洁干净,并不以豪奢夸人。他熟练的对军臣行了匈奴人的礼节,以匈奴语说道:“汉商聂壹拜见匈奴单于。”
军臣并不回答聂壹的话,他甚至没有看向聂壹,自顾自割着面前那块羊肉,一点点送进嘴里,直到一大块羊肉和一壶酒都进了他的肚子,才慢慢说道:“你就是这柄剑原来的主人?”
聂壹极为知趣,他知道这些匈奴人生在广阔的草原,心机极少,往往只需一句话对了他们的心思,他们就会认真的相信你,因此恭敬的回话:“单于说哪里话,这柄剑至始至终,只有单于一个主人。在我这里,不过是暂为保管罢了。”
军臣大笑:“你倒是会说话,说吧,你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
聂壹眼睛一转,瞬间已将周围一圈匈奴人的神色都收入眼底,小心翼翼的道:“我想与单于合作,做一笔大生意。”
“生意?什么生意?”
话题开始深入,聂壹也越发小心:“单于想必知道,前一段时间,我主收紧关卡,汉匈的贸易和关市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我想尽办法,走了京中贵人的路子,贩出了不少货物,可毕竟有限。其实这段时日以来,禁令本该放松了,可从京中传来的消息,陛下不知为何心情不好,因此——说实话,这普通的生意已经快做不下去了。”
屠黎常常出入王庭,和军臣早已熟识,这时候也插话了:“单于不知道,现在长城下的关市一片冷清,咱们这些行商的,都不知道明年该怎么过了。”
伊稚斜冷哼一声:“怎么,你这奸商这么些年还没吃饱?”
屠黎毫不畏惧伊稚斜的怒火,嘴一撇,扯出一个颇为无赖的笑容:“左谷蠡王,话不是这么说的,谁会嫌金子少呢?再说,真没有了我们这些奸商,王庭诸位贵人的日子恐怕也不好过啊。”
“行了,别斗嘴了!”军臣打断他们,“聂壹,说你的计划。”
聂壹笑道:“单于,说句实话,要说奸阑出物,我干过不是一次两次了,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因此,我想最后干一场,就此收手。我知道匈奴最近也在为了输入的货物过少而头疼,因此,与其等待皇帝发善心,不如依然用匈奴的老办法,狠狠抢他一笔,赚够了,只怕接下去两三年,这王庭的供应都不用发愁了。”
这与匈奴人刚刚的计议不谋而合,军臣顿时来了兴趣:“你的意思是?”
聂壹见军臣上钩,顿时大喜:“以往匈奴入汉,都是在边郡劫掠粮食人口,可单于知道,一些边郡城池为商旅往来聚居之地,虽为小邑,却极富饶。譬如马邑,这是雁门通往关外的必经之路,商旅货物极多,若能将其洗劫一空,不仅粮食人口,凡金铁百工之物,无不尽有。”
军臣看了一眼伊稚斜:“左谷蠡王,你看呢?”
伊稚斜闷闷的道:“大单于,我大匈奴可不善于攻城呐。”
聂壹立刻接口:“这点请单于放心,我可以作内应,事先买通死士,取下马邑官吏的人头,只等单于大军一到,就开门接应。”
军臣已经动了心,但还是不愿松口:“中行说,你说。”
中行说虽在匈奴生活了二十多年,可骨子里仍带着汉人对商人那根深蒂固的蔑视,当下冷笑一声:“大单于,商人都是奸利之徒,若有十倍的回报,倒不怕他不替大匈奴效力。”
“好吧,”军臣终于下了决心,“那我们就说定了。”
“是!是!”聂壹喜不自胜,满脸都堆上谄媚的笑容,“只是,收买死士和守城的吏员兵士,还需要一笔数目不菲的钱,单于能不能先付一些定金?”
军臣斜睨中行说一眼,目光中充满不屑与鄙视之意,示意“你说的不错”,一边不耐烦的道:“一好吧,我给你五百金,就当做是定金,你自去行事,待一切完备,我便择机发兵。记住,你要是敢背叛本单于,哪怕你躲到长安去,我也会取你的性命。”
聂壹费尽心机,等得就是这句话,此时激动的一颗心几乎要蹦出嗓子眼,却仍不得不故作镇定,努力稳着声音:“请单于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