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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 7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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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将至,大雪压山。
天阙山群峰被冰雪覆盖,苍茫皑皑,绵延壮阔。
主峰弟子院,段小六抓着手里的绢纸,怒目圆睁,满脸的不可置信。
坐在他对面的,是昨日才风尘朴朴归来的杨诩。
晨起时,久违的靛蓝色信鸟落在房檐上,段小六还以为是谢琼的信,满心激动的取下来,躲进屋里偷偷打开,结果发现字迹是沈郁城的。
沈郁城来信大致意思,剑鼎阁十三位同门的死给谢琼造成了太大的打击,谢琼因为过度的自责与内疚身体抱恙,沈郁城不得已用药抹去了他的记忆,现在身体已经彻底恢复,让他们不必挂念。
沈郁城还称谢琼日后不会再回天阙山,且既然谢琼已经忘却前尘不再记得他们 ,也希望他们也不要再打扰,好成全谢琼,让谢琼在南疆过全新的人生。
“他娘的!什么叫不要再打扰,谢琼是我们的人,我们找他怎么就成打扰了!”
“还冠冕堂皇的说什么谢琼自责内疚,自责内疚又死不了人,他凭什么抹除谢琼的记忆!”
“沈郁城这个王八蛋 ,分明就是对谢琼图谋不轨,故意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他就是故意的!”
“亏谢琼还豁出性命救他,居然恩将仇报!”
“还全新人生,狗屁的新人生!谁同意了!”
段小六愤怒急了,无法接受,抓着绢纸一口气骂了一长串,蹭的站起来就要往外冲。
“等等!”
杨诩伸手拽住他:“你要去哪?”
“还能去哪!” 段小六怒道:“当然是去南疆把谢琼给要回来啊!”
“要回来之后呢?”
且不提侗月教腹地之外那片无论如何都闯不进去的丛林屏障,杨诩只问段小六:“回来之后你能保住他的命吗?”
“...”段小六哽了下:“那不是还有云岘师兄在吗!”
杨诩又问:“所以你打算让云岘师兄为了保护谢琼,与自小养大他的师父,与整个师门为敌?”
“...”段小六答不上来,几乎是一瞬间便又蔫巴了下去。
“行了。”
杨诩重重的叹了口气,把段小六拽回来,摁着重新坐下。
其实杨诩并不认为沈郁城是全然处于私心,他亲眼见过谢琼心理病症发作时的模样,短短四五日便已经将人折磨的不像样子,更不需说三个月。
眼下阁主的杀令悬在头顶,但凡离开南疆腹地,与谢琼而言便是置身险境,楚云岘也不可能背叛师门去往南疆。
沈郁城这么做,除去私心,怕也是实在没了更好的方法。
杨诩自认客观,不止愤怒,就是有些唏嘘,他问段小六:“你应当知道谢琼对云岘师兄的心意吧?”
段小六闻言愣了愣,有些意外:“你也知道?”
“嗯,谢琼自己同我说的。”
杨诩将外出办事的那几日的情况与段小六说了一遍。
段小六听完气的直拍大腿:“我就说打几个土匪而已,怎么就单单他受伤了,那个蠢货!”
“是挺傻的。”杨诩想了想,又问:“那你觉得,云岘师兄对谢琼...”
杨诩话都没问完,段小六撩了下眼皮,师兄弟二人互相看着对方,便已经默契的达成了共识。
不知道谢琼心意的时候没忘那处想,知道之后,看什么就都更清晰了些,谁家正常师兄弟之间相处能亲密成那样,反正他俩是不会。
“那你说...” 段小六问杨诩:“这事儿要告诉云岘师兄吗?”
“...”杨诩被问住了。
谢琼实打实是楚云岘放在心尖上宠着养大的,且不说收留恩养那一层,只说是心上人把他给忘了,以后都不回来了,楚云岘怎么可能接受的了。
楚云岘表面上看起来清冷寡淡的,实际脾气大的很,又任性执拗,难保不会冲动之下作出什么收不了场的事。
杨诩思虑许久:“先别说吧。”
杨诩是师兄,段小六本能般的信赖,听他这样说,便也点了头:“嗯。”
大雪连下几日,转眼便到了除夕。
除夕夜剑鼎阁大聚餐,气氛比往昔任何一年都要压抑沉闷。
不只是因为今年事件频发,逝去了十三位弟子,还因为林奚年后便要出嫁。
江凌尘没出事之前,至少还有一少部分人认为这门婚事是喜事,江凌尘出事之后,便谁也不这么觉得了。
氛围不好,林敬山简单讲了几句话便早早离了席。
本该苏世邑主持大局,但他因为林奚的婚事与林敬山起过多次冲突,情绪不佳。
秦兆岚倒是挑了几次话头,但无人配合,气氛最终也没调动起来。
林敬山离席之后,楚云岘也没多待。
经过段小六那桌时,楚云岘脚步微顿,朝他身边的空位看了眼。
自从被安排了个门外弟子的身份,正厅主桌那边便没了谢琼的位置,每年除夕夜聚餐,谢琼都和段小六坐在一起。
往年楚云岘也不会多待,象征性的过来露个面,走的时候不用招呼,谢琼会自动跟上。
明明同样是除夕夜,今年却没有半分节日气氛。
通往侧峰小院儿的路难得点了夜灯,却也还是到处暗淡无光。
楚云岘拎着纸钱和贡品,去了惯常祭拜的矮坡。
天阙山距离扬州路途遥远,不能亲赴墓前,逢年过节,楚云岘便会在这里面向南方,为自己的父母以及过世的家人,烧几叠黄纸,洒一杯清酒,送去不曾忘却的思念。
自从来到天阙山,楚云岘就保持着这个习惯,只不过以前他也遵守些古人传承下来的习俗,祭拜父母家人都是在除夕的前两日。
直到那年谢琼来到他身边,忙着打理初来乍到的小少年,把这事耽搁了。
那年除夕夜,楚云岘第一次妥协,按照林敬山的吩咐,在宴席上将自己置身于师兄弟们面前,还不情愿喝了几杯酒。
因为不情愿,心情不佳,所以格外思念故乡亲人,便决定在除夕夜补上。
小少年提醒他祭拜家人不合适在除夕夜,他带着几分醉意,也带着几分负气,故意把黄纸和贡品分给小少年一份,非要让他也跟着烧。
小少年听话,让烧就乖乖烧,见他磕头跪拜也跟着磕头跪拜,跪完眼巴巴的望着他,乌黑的眸子在黑夜里也亮晶晶的。
楚云岘一时心软,说了一些年少时候的往事。
小少年听后眼眶泛起了红,心疼的扑进他怀里,说不要难过,说以后不会再让他一个人,说会一直陪着他。
那时的少年还那么小,软乎乎的身体扑过来,一下子便把他心头压着的所有不快都给冲散了。
少年说以后每年除夕夜都来陪他烧纸,后来他就改为每年都在除夕夜这天来烧纸,从此彻底放弃了所谓的规则。
今年除夕夜,烧纸的又只剩下了自己,可楚云岘也还是分了两份。
习惯并非那么轻易就可以改变。
何况还有期待。
浅黄色的纸张铺散开,楚云岘半跪着点燃,昏黄火光跳跃,映着他轮廓瘦削的侧脸。
身后忽然传来轻微脚步声。
楚云岘眉峰一动,立即回头。
段小六蹑手蹑脚的走过来,站定,小声喊人:“云岘师兄。”
楚云岘蹙了下眉,眸子里尚未来得及燃起的一丝光亮瞬间暗淡下去。
段小六很心虚,但还是硬着头皮道:“谢琼来信了,说他在南疆很安全,让我们不用担心他。”
楚云岘问:“信呢?”
“烧了!”段小六心虚,很迅速的说:“看完立刻烧了,我怕被人发现,万一被发现到时候会很麻烦。”
楚云岘默了片刻,又问:“还说什么了?”
“还说他现在在南疆挺好的,吃住都好,让你不用太记挂他,他还说会和沈郁城保持距离,绝对不会和那个魔头走的太近,也不会牵扯太深,让你不用担心。”
这些话都是段小六为了让楚云岘宽心提前编的,甚至琢磨了许久。
可他不知道为什么,楚云岘听后眉心反而蹙的更紧了。
“云岘师兄。”
段小六有些忐忑,一紧张,话就说的支支吾吾:“云岘师兄,那个什么,你真的不用担心,谢琼现在没事的,他现在...”
楚云岘似乎有些不耐烦了,紧蹙眉心直接问了句:“说没说过回来?”
“...”
楚云岘脸色太冷了,段小六本能的害怕,因而下意识就回答了实话:“不,不回来了。”
呼啦一下。
阵风吹过,火势猛涨,灰烬扬了漫天。
楚云岘回过头去,垂眸良久,去点另一叠黄纸。
寒夜寂静,一只乌鸦落在林间的枯树上,发出几声凄沥啼鸣。
纸页烧的蜷曲 ,火苗忽高忽低。
楚云岘把贡品一点点扔进跳动的火焰中,又洒了一杯黄酒。
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火光映衬下,眼角下那颗红色的泪痣分外惹眼。
叠叠黄纸很快燃尽,楚云岘俯身分别向两个方向各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转身时,雪白的衣袂扫过满底余烬,纸灰高高扬起,又簌簌落下。
燃烧过的热烈,在这个孤独的寒夜里,凉了个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