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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顾程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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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街是卡城的老街,正路两侧挤满华人商铺,后巷的破旧联排屋是熊孩子的领地。
我家就在后巷不起眼的角落。母亲每天起早贪黑打工,我们只在晚上短暂打个照面。
“阿程!你实话说,你是不是偷来的小孩?”那个矮半头的男孩堵住我,身后跟着几个跟班。
这已经是第四天了。
我攥紧书包带低头想挤过去。沉默是我的武器。
“说话呀!哑巴了?”有人推我一把。
“他就是个野种!”侧面踹来一脚,我踉跄着把书包甩过去。
“还敢还手!拿棍子来!”
我捂着发麻的膝盖捡起书包就跑。那个叫‘大龙’的孩子追上来把我扳倒,胳膊被石头划开火辣辣的伤口。
“停下!”清脆的声音响起。
巷子口站着个小姑娘,梳着麻花辫,穿粉色裙子,紧紧抱着蓝色宝可梦玩偶。
“关你什么事?”带头的男孩嚷道。
她反而跑过来挡在我前面:“大龙,我认识你!我爸爸也认识你家长!街对面有警察,我现在就去报警!”
奶凶的声音带着韧劲,让那些男孩气势弱了下去。
她转身打量我:“哥哥你没事吧?你是外国人吗?我英文不好……”
我挣扎着爬起来摇头,拎起破烂书包往回走。
“你明明听懂了!”她跟着我,却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玩偶沾了灰。
我叹口气回去扶她。她抓住我的手扬起笑脸,眼睛亮晶晶的。
走了几步她又蹲下:“哥哥背我吧,就在前面拐角。”
真是个难缠的小丫头。
我蹲下背起她,轻得像片羽毛。
……
那家中餐馆生意很好,晚餐时间坐满了人,食物的香气暖融融地飘出来。我把她放到门口,转身就要离开。
“哥哥,快进来,你的胳膊受伤了!”
她说完竟蹦蹦跳跳跑进屋,一点不像伤得很重的样子。
狡猾的小姑娘。
我把提在手里的书包重新背好,揉了揉刺痛的胳膊就往回走。
“别走啊,孩子,回来回来!”一个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回头,系着花围裙的漂亮阿姨站在餐厅门口,眉眼间带着关切。
“我没事,阿姨。”我用中文应道。
“你胳膊划了这么大口子,还在流血呢,阿姨帮你处理一下吧。”她语气诚恳,眼神和蔼真切。
我看了看那道狰狞的伤口,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回去。
……
“你这孩子长得真俊,是混血儿吧?”阿姨边替我包扎边问道。
我‘嗯’了一声,没多解释。
旁边的那个小姑娘一直托着下巴打量着我,眼神似乎都黏在了我脸上。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她突然问,声音像小风铃一样清脆。
“阿程……”
“阿程哥,你的眼睛很好看啊,是浅浅的棕色,像琥珀……”她看得如痴如醉,我连忙转过脸避开她的目光。
“夕夕,不要老那样盯着人家看,多不礼貌。”阿姨皱着眉轻轻拍了她肩膀一下,她随即嘟着嘴绕到另一侧。
原来她叫夕夕,是个好听的名字。
“忍一忍啊,马上就好。”她轻声安慰,包扎的手法很熟练,“好了,这几天别沾水。”
“谢谢阿姨。”我低声道谢,有些不自在地想收回手臂。
“客气啥,”阿姨笑了笑,眼角的细纹看起来很温柔,“饿了吧?阿姨去给你下碗面,很快就好。”她不等我拒绝,就转身走进了后厨。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我和那个叫夕夕的小姑娘。她果然又凑了过来,依旧托着下巴,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阿程哥,”她又叫了一声,这次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你住在哪里呀?”
“……后面巷子。”我含糊地答道,不想多说。
“哦……”她似乎在思考什么,然后突然眼睛一亮,“那我们可以一起上学放学呀!我就读前面的小学,你呢?”
“我读初中……”我一时语塞。我的学校在更远的地方,况且,我并不想和任何人同行。
就在这时,阿姨笑盈盈地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走了出来,香味瞬间扑鼻而来。碗里还卧着一个金灿灿的煎蛋,几根碧绿的青菜点缀在旁边。
“快,趁热吃,不然就不好吃了。”她把碗放在我面前,又递过来一双筷子。
我看着那碗面,喉咙有些发紧。自从妈妈打工越来越忙,我已经很久没吃过这样一碗现做的吃食了。我的晚餐通常是冷三明治,或者前一天剩下的饭菜。
我拿起筷子,把头埋在大碗里。面条很筋道,汤头很鲜也很烫,让有些发冷的四肢也渐渐暖和起来。
夕夕坐在我对面,自己捧着一小杯牛奶,小口小口地喝着,但眼睛还是亮晶晶地看着我,好像看我吃饭是件让她很开心的事。
“阿程哥,你慢点吃,锅里还有呢!”她看我吃得急,忍不住提醒。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吃相可能不太好看,脸微微发热,放慢了速度。
吃完面,阿姨又拿出几个刚蒸好的豆沙包,用干净的纸袋装好,塞进我的书包里:
“把这些带回去,当早饭。”
我突然心里涌上一股陌生的的情绪。
在这个世上,除了母亲……没有任何人像这样,对我表达过善意。
而这种毫无缘由的善意,让我既感激又无措。
“谢谢阿姨……我该回去了。”我突然站起身。
“以后要是没事,就常来玩!多个孩子也热闹。”阿姨送我到门口,拍拍我的肩膀。
夕夕也跑到门口,用力朝我挥手:“阿程哥再见!明天……明天我还能见到你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朝她点了点头,然后加快脚步,融入了卡城老巷深沉的夜色里。
……
后来,她真的像她说的那样,经常出现在我放学回家的那条小路上。
起初只是远远地跟着,后来就凑过来和我并肩走,不停说着她学校里那些在我看来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慢慢得知她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参加很多学校组织的活动。体育课时也只能坐在场边,眼巴巴看着同学们在阳光下奔跑嬉戏。
她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吃甜的,不能吃咸的……
更让我意外的是,由于语言障碍,她在学校连一个能畅快交谈的朋友都没有。
她总是缠着我说话,或许只是单纯渴望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我才恍然,被孤独困在这座城市角落里的,远不止我一个。
……
后来,她的父母得知我家中的窘境,便热情地邀我去餐馆帮忙,按我的时间自由分配。
就这样,夕夕渐渐成了我生命中唯一真正的朋友。
因为,只有她愿意耐心与我交谈,笑着接纳我与生俱来的“不同”。
而我也开始依赖她那些新鲜的见闻,听她用时而稚嫩时而聪慧的语气,去分析身边的人和事。
在我昏暗沉寂的世界里,她是一个如此鲜活、纯粹、而明亮的存在。
有些事情,在冥冥之中已经开始改变了。
因为她,我想变得更好。
因为她毫无保留的信任,我开始相信自己也拥有力量。
……
夏天的时候,我和母亲会随她家人一起去城郊钓鱼,去野外露营。
夕夕总会拉着我去“探险”,用她那双好奇的眼睛,去发现被我忽略的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
她会容易被一些小发现而莫名地感动到……比如一株石缝中倔强生长的紫色野花,或是溪边探头探脑的土拨鼠……虽然每次她总是喘着气说走不动了,我便背着她一步步回到露营地。
她沉醉于翡翠色的湖泊,也向往远方覆着皑皑白雪的山峰。秋天,她会细心拾起每一片颜色特别的叶子,小心翼翼地夹进书页里;冬天,她会裹着厚厚的毛毯坐在窗边,仰望夜空中的星辰。然后,用稚嫩而认真的声音,给我讲述那些古老的希腊神话。
卡城没有海。她常靠在我并不宽阔的背上,声音里带着遥远的憧憬,轻声说:“阿程哥,听说海是望不到边的蓝,比天空还要广阔……我们以后一起去看海,好不好?”
夕夕如此热爱这个世界。我决心变得强大,守护她的笑容,带她去看遍世间风景。
那是,我没能实现的承诺。
多年后当她眼中的我变得冷静自信,只有我知道,一切源于后巷那个挡在我身前的小小身影,和那双毫无阴霾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