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降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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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魔时刻。
属于白日的灼人暑气尚未消散，夜晚的寒气已经在废墟的阴影里悄然蔓延。
少年静静站在大地巨大凹陷的坑洞边缘，自高处向下俯瞰。
晚风吹起她洁白衣袍的一角。
她的气息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
少年垂着眼，神色在昏暗不清的阴影里竟然有一些悲天悯人的意味。
101抿了抿唇，注视着脚下的土地。
强烈的残留情绪争先恐后涌入脑中——恐惧，憎恶，胆怯，仇视……
那是怎样的一副画卷啊？
铺天盖地的冷色不着章法地流转，像造物主不小心失手，把所有负面情绪都倾倒在这里。
恶意怎么也用不完。
人们在对待仇人，对待俘虏。
扭曲的情感洪流般冲击着101的大脑。
不同于过往规整而严谨的色彩测试。
对此刻的她来说，却是如此鲜活，如此动人。
残酷的生存现状让她有了逃离的实感。
她蹙眉接受着，脸色更加苍白，只是毫不在乎地笑。
【“千色，我们自由了。”】
千色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还带着与有荣焉的欣慰与怜惜。
【“冲击很大吗？我知道，我们很了不起。”】
101眨了眨眼睛，忽然明白——人类为什么会向往未来。
被圈定的轨道忽然拥有一条全新的道路。
无论最终驶向哪里，前行路上期待的种种，本也就包含了所有美好。
她很期待，她们会走向何种明天。
—
温柔注视着忙于寻找落脚点的少年，千色笑道：【“以前每一次都是我努力逗你笑。”】
【“……但是离开之后，你知道吗？你一直在笑。”】
【“我很开心。”】
101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嘴角，平的、直的。
她反驳道：【“没有呀？”】
被她孩子气的举动逗笑，千色学着她的语气反驳。
【“有的。你的眼睛一直在笑。”】
这次101无从反驳了
——她总不可能摸自己眼睛吧？
避开人口密集的区域，最终，她选定一处半塌的、相对完整的建筑。
像只筑巢的鸟，101上上下下扫视确认没有威胁了，才肯满意地走过去。
她在千色的指挥下动手清理地方，效率极高地收拾出了小一块可以休息的地方。
101头上的呆毛翘了翘，低头看着自己变得脏兮兮的手，若有所思。
【“好像在建我们的家。”】
【“辛苦了。”】千色道。
【“有点好奇那群家伙看到你亲手收拾会是什么反应……哈。”】
她的语气从温柔变得嘲讽。
珍贵的实验体，未经许可，不容丝毫差错。
她跟着鹦鹉学舌：【“哈。”】
101蜷缩进废墟里。
恶劣艰苦的环境并不会让她屈服，只会让她更加珍惜拥有的此时此刻。
扩大着情绪感知的范围，她在一片尘嚣中寻得一抹格格不入的淡灰色。
黯淡得像风中残烛，甚至不用风吹，下一秒自己就会熄灭。
平静，释然。
也痛苦。
犹豫片刻，她眨眨眼睛，决定遵从内心的指引。
一路沿着源头找去，她在一堆瓦砾后面发现了一位倚墙而坐的老者。
干瘪的皮肉堪堪包裹着骨架。
衣不蔽体，佝偻、瘦削。
——如果不是胸膛还在微弱起伏着，101可能会判断他已经死了。
觉察有人靠近，老人费力掀开眼皮，浑浊的眼中映出她的身影。
他愣了一下。
眼前的少年过于干净。
黑色的眼眸没有任何情绪，像一面镜子，诚实反射着她看到的一切。
她不悲伤，不怜悯，也不好奇。
“你……”
老人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不像这里的人……”
不懂这里的人该是什么样子，她也并不关心。
慢慢上前靠近他，101动作轻柔地从随身水囊中倒出一点点清水，小心地润湿着老人干裂的嘴唇。
清凉的液体给了老人片刻的慰藉。
看着她近在咫尺、平静无波的脸，老人明白了什么。
扯出一抹微弱的笑：“……只是，路过啊……谢谢……”
他喃喃，声音越来越低。
他的头无力垂下，万物寂静。
不管是耳畔，还是眼前。
101伸出手，轻轻为他合上未能完全闭上的眼睛。
指尖触摸过尚带余温的皮肤，代表释然与感谢的颜色出现在灰色消失的地方。
101愣住了。
似乎确认到她的注视，那点活泼下一秒就消失不见了。
她沉默地收回手，坐在老人旁边。
直到夜色缓缓降临，将老人与废墟融成一体。
101慢慢走回刚刚收拾的地方。
【“千色……”】
101喃喃：【“他最后是释然的……大概。”】
黯淡的月光照在身上。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只能看到自己徒劳回扣的指节。
再偏过头，身旁不知何时坐了另一位少年。
银白色发丝像流淌的月光。
璀璨的金眸专注地看着一人，仿佛101就是她的全世界——
事实也确实如此。
她的出现让101彷徨的心有了落点。
千色摸了摸101的头，亲昵地贴着她：【“做的很好了，不是吗？”】
默然片刻，101回应：【“或许是他临死之前的孤单吧，我想到很早之前，你还没有出现的时候……我也很孤单。”】
她说：【“非常，非常孤单。”】
这算不算物伤其类？
……可她不是人。
千色抱住了她。
101神情微动。
【“还记得吗，那时候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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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是为了寻找违背生物本能的情感。”】
冷漠地看着突然出现在房间自说自话的少年，101没有任何反应。
她十分平静，平静到了冷漠的地步，只是用目光沉沉地扫过少年。
——在千色眼里，她就像一只炸毛又假装无事发生的猫。
千色努力释放着无害的讯息，不让她们的第一面留下糟糕印象。
她说：【“比如说，爱。”】
她朝角落里的小小身影伸手，金眸比太阳还耀眼。
似乎被某个字牵动，101定定地看着朝自己张开的掌心。
【“感受到了吗？我叫千色，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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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远不会离开你。”】千色说。
千色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谎。
凡是千色说的，都会变成事实。
动摇的心不再恐惧。
她勾出一个笑。
【“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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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破晓的黎明是情绪最安静的时刻。
多数人尚在睡眠，色彩因此变得稀薄、滞粘，如同水底的淤泥。
101无声穿行在废墟的轮廓里，敏捷又安静。
渴求和恐惧调出的颜色是土黄。
像枯卷的落叶，从枝头一路飘落，又因为不知从何而来的风被吹动。
漂泊而动荡。
她小心避开这些区域，以免被迫共情。
她曾被“父亲”要求严格管控情绪。
痛苦、憎恶和仇恨的比例必须精准得如用计量器测量，分毫不差。
饥饿也是需要控制的变量。
饿一餐，一天，一周。
精密仪器时刻反映她身体的每一处变化。
她不会饿死，但也称不上活着。
【“……那群混蛋。”】
这是千色最愤怒的记忆。
被她的反应逗笑，101心情稍微轻快了一些，附和道：【“混蛋。”】
千色对待她总有另一套标准，无奈地制止：【“你不能学我这么骂人，这样不对。”】
追寻代表满足的微弱情绪继续移动，101无辜地表示自己知道了，转又小声道：【“人渣？”】
千色：【“……不许。”】
101试图讲道理：【“可是你也骂了。”】
千色佯装生气：【“到底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听你的。好吧，对不起。”】
101乖乖认错，步子慢下来，凝眸观察深处的景色。
色彩在这里更加阴暗、扭曲。
污浊的紫色带着占有姿态盘桓在上空，夹杂着闪烁的幽绿色。
像捕猎的狼，警惕而虎视眈眈。
精准避开了所有可能的灾祸、纷争区域，在一处半塌的高架桥墩下，她找到了此行的目标。
一根破裂的水管断口，清水自里面一滴滴落下，在下方的水泥洼地汇集成一个小小的水洼。
干瘦的少年坐在水洼旁边，手里紧握一块边缘锋利的破铁片。
他狼狈地守着来之不易的水源。
守护欲却是分散的。
一处往身后看不清情况的废墟里延伸，另一处则牢牢刻在水洼上。
——废墟里也有人。
代表痛苦的色彩与微弱的绿色相互缠绕，情况似乎不容乐观。
101有了判断。
不再隐藏自己的气息和身形，她伸手拉下帽子，露出瘦削苍白的脸。
“交换吗？”
被她吓到，少年猛地站起来，忌惮地看着她。
他的情绪很好懂。101甚至不需要动用异能力，就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凭什么相信你？”少年色厉内荏地说。
他举起铁片威胁。
101却只看到他微微颤抖的手。
镭钵街如原始森林，只信奉弱肉强食。
他没有因她孤身一人而有所轻视，反而更加警惕。
伸手往后探去，在他愈发紧绷的注视里，101找出不久前找到的盒子。
她不紧不慢地扣开盖子，露出里面的抗生素：“换吗？”
101说：“你的同伴需要这个，对吗？”
少年瞳孔猛缩，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废墟。
“你怎么知……”
——不对！
她怎么知道废墟有人？
……为什么知道他的朋友生病了？
101平静站在原地，姿态从容，似乎连他的反应也在预料之内。
少年从她的沉默里读懂了什么，身体不受控制颤抖起来。
要相信她吗？还是……
挣扎、犹豫的色彩激烈交锋着，最终，对同伴生命的担忧压倒了恐惧。
他缓缓地，极不情愿地让开了通往水洼的道路，目光始终锁定在101手里的药片上。
101走上前把随身的小水壶装满。
在少年的注视里，她走近靠近他一侧的石头旁边，把盒子轻轻放在上面。
交易完成。
【“他似乎把你想象成了什么可怕的存在。”】
千色略带促狭笑意的声音响起。
闻言，101走路的节奏顿了一下，像故障的机器人。
她摩挲着下巴疑惑地问：【“有吗？”】
解决生存必须的水源之后，101的追求便有所下降。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淡淡的打猎归来的喜悦感。
101大度地摆手：【“人类信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对于那个孩子来说，我确实是可怕的存在。”】
她头上的呆毛晃了晃。
【“虽然很复杂，但是并不讨厌。”】
【“他要守护朋友，我要守护千色。”】
【“那你知道我要守护什么吗？】
101不假思索道：【“我呀。”】
千色故作为难地停顿了一下，心中一片暖意。
看着101理所当然的样子，坏心眼地想要逗弄她。
【“嗯，有三样。你说对了一样，还有两样。”】
101再次不假思索：【“我呀，我呀，我呀。”】
学聪明了。
【“啊，答对了。”】千色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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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严格按照来时留下的色彩往回走。
已经去过的地方，如果没有新的人经过，固有的色彩很难再引起她注意。
——新出现的忧伤便格外突兀。
它是孤独的，孤独里有创伤、恐惧。
同时，它也是痛苦的。
痛苦里还有迷茫与未卜。
镭钵街是101落脚的第一个地方，从某种意义上讲，这里对她来说象征着自由。
但101知道这里算不上什么好地方。
——尤其对于失去父母的孩子来说。
她没有哭嚎，沉默得像一道影子。
……也许是在失去双亲后某个瞬间，终于懂了，哭喊不再是无往不胜的招数。
没有人替她擦掉眼泪，没有人把她抱进怀里，温柔地哄，再许下无数个之后。
之后带你去游乐园好不好，之后带你吃甜品好不好，之后让你买一个玩具好不好……
什么都没有了。
这里不会有人在意她的眼泪。
……大家都一样。一样狼狈，一样可悲。
她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灰扑扑的，哽咽着小声抽泣，泪水一点点顺着脸颊滴落。
巨大的悲伤压缩在那具小小的身体里。
足够沉重，可以轻易压垮她所有的希望和方向。
101走到一个不远也不近的地方，安静地看着她。
悲伤各不相同，作为基调来说，铺色却是统一的。
与千色玩闹时残存的笑意从那双黑眸中滑过。
注视着无声哭泣的小人，眼里的情感在怜惜和悲痛定格。
她轻轻哼起一首歌。
101音色偏冷，唱歌时尤为明显。
有如珠子滚落玉盘，清冷中带着惆怅，无声诉说着什么。
她站在废墟残垣深处，依然纤尘不染。
这首歌是千色教给她的。
现在她唱给她。
少年的歌声在断壁残垣的狼藉里打着旋，顺着风流落到每个角落。
天地也沉静也下来。
万籁俱寂，只听得她一人的声音。
女孩不知何时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微张着唇，愣愣地看着101。
101对着她缓缓笑了。
这是她第一次对除了千色以外的人笑。
笑意像冬阳下的新雪，一闪而过。
她抬手摸了摸女孩的头，接触的瞬间，发动【心彩映画】。
白色的光芒温柔亮起，无声中传递着力量。
女孩错愕地抬起头。
101看着她，笃定地说：“明天，会是新的。”
没有长篇大论去安慰，也没有让她忘记伤痛继续前行。
……她们都知道，有些痛是痛彻骨髓的。
它会无声融为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每每回忆，都在隐隐作痛。
那就痛吧。
在痛里依然愿意拥抱明天，愿意接受美好。
千色复杂又感慨地轻叹：【“你一直都是个温柔的好孩子。”】
101头上的呆毛晃了晃。
【“其实，我会这么做是因为千色。”】
【“我不讨厌人……虽然他们复杂又脆弱。”】
【“人好像总会因为各种事情把自己过得乱七八糟。”】101说。
【“我会感觉现在每一天都很幸福，是因为没有千色以前的每一天，都很痛苦。”】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千色一开始就出现……我们就能一直幸福下去。”】
【“即便没有了痛苦的对比，我对幸福的感知，会没这么敏锐。”】
千色安静地聆听着她家小哲学家发表见解。
【“可以无知的幸福，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我讨厌痛苦。”】
【“没有人喜欢痛。”】
【“所以不需要痛，可以的话请让我们就这样一直幸福下去吧。”】
101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