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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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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在消毒水的气味和病房恒定的温度里缓慢爬行。顾夜的状态像不稳定的潮汐,时有起伏。介入检查后的短暂平稳期过去,新一轮的药物治疗带来了新的副作用——嗜睡,食欲不振,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对一切都失去兴致的倦怠。
他开始长时间地对着窗外发呆,目光穿透玻璃,落在不知名的远方。黎明带来的书,那本素描本,都蒙上了一层薄灰。他甚至对那盆窗台上的薄荷草也失去了兴趣,任由它的绿色在夏日末尾显得有些萎靡。
黎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的焦虑像藤蔓一样无声地滋长。他知道,身体的病痛或许可以靠药物控制,但精神上的消沉,是更难以驱散的阴霾。
一天下午,黎明带来了一台便携式DVD播放机和几张老电影的碟片。他没有问顾夜想不想看,只是默默接上电源,选了一部节奏舒缓的文艺片,将音量调到适中,然后坐回床边的椅子。
电影的光影在病房白色的墙壁上流动,对白低沉而富有磁性。顾夜起初依旧望着窗外,毫无反应。但渐渐地,他的眼球被闪烁的光影吸引,微微转动了一下。过了十几分钟,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将头偏转了一个很小的角度,视线落在了跳动的画面上。
他没有说好看,也没有说不好看。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
黎明没有打扰他,自己也拿起一本书,却一页都没有翻动。他用眼角的余光关注着顾夜,看到他沉浸在剧情中时,那长久紧蹙的眉心,似乎有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舒展。
从那天起,看电影成了他们之间一项新的、无言的仪式。每天下午,黎明会放一部电影。顾夜依旧很少给出反馈,但黎明能感觉到,他在看。有时是全程专注,有时看着看着又会走神,或者昏睡过去。黎明不在乎,他只是持续地提供着这些来自外部世界的声音和影像,像给一株缺水的植物,一点点地滴灌着可能的生机。
八月底的一个傍晚,天气异常闷热,雷雨将至。顾夜下午的睡眠很浅,醒来后情绪明显有些烦躁,眉头锁得比平时更紧,对黎明的询问也毫无回应。
黎明看着他辗转反侧,额角渗出细汗,知道那恼人的头痛恐怕又卷土重来,只是他强忍着不说。黎明起身,去洗手间用冷水浸湿了毛巾,拧干,走过来想替他擦擦脸。
当他拿着毛巾靠近时,顾夜却猛地偏开头,避开了他的触碰,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和烦躁。
“别碰我。”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压抑的火气。
黎明的手僵在半空,冰凉的毛巾滴着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吧嗒声。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滞。
他看着顾夜侧过去的脸,那线条紧绷的下颌,和紧闭的双眼,一种混合着委屈和无力的酸楚涌上心头。他默默收回手,将毛巾放在床头柜上,退后了一步。
沉默像不断上涨的水位,淹没了一切。
就在这时,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阴沉的天幕,几秒后,滚雷轰然炸响,震得窗户玻璃嗡嗡作响。
几乎在雷声响起的同时,顾夜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未及掩饰的惊悸。他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泛白。
黎明的心像是被那雷声同时劈中。他看到了顾夜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类似于恐惧的东西。那个总是用冷漠和疏离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顾夜,那个即使承受着剧痛也咬牙硬撑的顾夜,此刻,在自然的伟力面前,泄露了一丝属于凡人的脆弱。
那瞬间的惊悸,比任何言语的斥责都更让黎明心痛。
他没有再试图上前,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站在原地,在又一次雷声滚过时,清晰地、平静地说:
“我在这里。”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稳定,穿透了隆隆的雷声和病房里令人窒息的沉默。
顾夜抓握着床单的手指,微微松动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但紧绷的肩膀线条,似乎有了一点点难以察觉的放松。
雨,终于倾盆而下,密集地敲打着窗户,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冲刷一遍。
电影还在无声地播放着,男女主角在雨中的街道上奔跑,光影变幻,映在顾夜沉寂的侧脸上,也映在黎明沉默的瞳孔里。
许久,雷声渐远,只剩下哗哗的雨声。
顾夜极其缓慢地,将头转回来一点点,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那块已经不再冰凉的毛巾上。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其干涩的音节:
“……水。”
黎明立刻上前,倒了一杯温水,试了试温度,然后递到他手边。
这一次,顾夜没有拒绝。他伸出手,接过了杯子,指尖不可避免地与黎明的手指有了一瞬的触碰。那触碰冰凉而短暂。
他小口地喝着水,眼帘低垂,遮住了所有情绪。
喝完水,他将杯子递还给黎明。然后,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一片被雨水模糊的世界,看了很久很久。
“黎明。”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平静了许多。
“嗯?”
“……那盆薄荷,”顾夜的目光没有收回,依旧看着窗外,“该浇水了。”
黎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窗台上那盆小小的绿色,在灰蒙蒙的雨幕背景前,显得格外鲜亮。
“好。”黎明应道,拿起旁边的小喷壶,走到窗边,细密的水雾均匀地洒在薄荷翠绿的叶片上,散发出清冽的香气。
他背对着顾夜,所以没有看到,在他浇水的时候,顾夜的目光,从窗外的雨幕,缓缓移到了他的背影上。
那目光很复杂,带着未散的疲惫,残留的烦躁,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悔,以及……某种更深沉的、如同这夏日暴雨过后,湿漉漉的、无处安放的依赖。
镜中倒映的,不再只是病弱的躯壳和沉默的守护。
还有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在雷声与雨声中悄然显形,又迅速被收敛起来的,真实而脆弱的影子。
八月的最后几天,是在一种紧绷的平静中度过的。雷雨那晚之后,顾夜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顺从。他对黎明的依赖,以一种更加被动、却也更加彻底的方式呈现出来。
他会默许黎明替他调整枕头的高度,会就着黎明的手喝下温度刚好的水,会在黎明替他擦拭因虚弱盗汗的额头和脖颈时,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不再有丝毫抗拒。那种顺从,并非亲密,更像是一种放弃挣扎后的交付,一种将身体的管理权暂时移交的疲惫。
黎明小心翼翼地承接这份沉重的依赖。他的触碰变得更加轻柔、更加熟练,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指尖掠过顾夜消瘦的腕骨,掌心感受到他脖颈皮肤下微弱的脉搏,都让黎明的心揪紧,同时也滋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想要将他牢牢护住的决心。
九月初,一场秋雨带来了明显的凉意。夏日最后的溽热被一扫而空,空气里弥漫着清冷的潮湿感。顾夜的身体对这温度变化似乎格外敏感,他开始有些低烧,咳嗽也频繁起来,本就虚弱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
一天夜里,黎明留下来陪护——顾母因为连日劳累,有些感冒,被黎明劝回家休息。病房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窗外是淅淅沥沥的秋雨声。
顾夜睡得很不安稳,低烧让他呼吸急促,眉头紧锁,偶尔会发出模糊的呓语。黎明不敢睡熟,靠在旁边的椅子上假寐,时刻留意着他的动静。
后半夜,一阵剧烈的咳嗽将顾夜呛醒。他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苍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肋部,那是旧伤的位置,剧烈的咳嗽牵动了那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闷哼出声,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黎明立刻惊醒,扑到床边。“顾夜!”
顾夜咳得说不出话,只能痛苦地摇头,手指死死按着肋下,身体因为疼痛和咳嗽而剧烈颤抖。
黎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一手扶住顾夜颤抖的肩膀,另一只手迅速按响了呼叫铃。然后,他几乎是本能地,俯下身,用双臂从背后半环住顾夜,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他的前胸,另一只手则代替顾夜的手,轻轻地、却坚定地按在了他捂住的那个位置。
“别怕,医生马上就来。”黎明的声音紧贴在顾夜的耳后,带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颤抖和一种强自镇定的安抚,“慢慢呼吸,试着慢慢呼吸……”
他的胸膛紧贴着顾夜因咳嗽而震颤的脊背,隔着一层薄薄的病号服,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骨骼的凸起和肌肉的痉挛。他手掌下,是顾夜冰凉的手背和更深处那脆弱的、正承受着痛苦的部位。他不敢用力,只是那样贴着,试图传递过去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支撑和暖意。
顾夜的身体在黎明环抱住他的瞬间,僵硬了一下。但随即,那剧烈的咳嗽和肋部的刺痛剥夺了他所有挣扎的力气。他瘫软在黎明的臂弯里,额头无力地抵在黎明的锁骨下方,急促而滚烫的呼吸喷洒在黎明的脖颈间,带来一阵湿热的战栗。
他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被冷汗濡湿,黏在眼睑下。在医生和护士匆忙赶来的脚步声和询问声中,在混乱的检查和用药间隙,他一直维持着这个近乎蜷缩在黎明怀里的姿势,没有动弹。
那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如此紧密的、长时间的肢体接触。不再是手指的短暂碰触,也不是搀扶时隔着衣料的支撑,而是胸膛贴着脊背,手臂环抱着身体,呼吸交织在一起的、近乎拥抱的姿态。
黎明的鼻腔里充斥着消毒水、药物,以及顾夜身上那挥之不去的、带着病气的清冽气息。他能感觉到顾夜每一次痛苦的喘息,能感觉到他身体细微的颤抖,也能感觉到,在自己稳定的支撑下,那颤抖似乎有了一丝丝减缓的趋势。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心痛、怜惜和某种奇异安宁的情绪,在黎明胸腔里奔涌。他收紧了些手臂,将怀里这具滚烫而脆弱的身体,更紧地、也更小心地圈住。
医生处理完后,顾夜的咳嗽渐渐平息,低烧却未退,人又陷入了昏沉的睡眠。黎明小心地将他放平,盖好被子。他的手臂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发麻,锁骨处的衣料也被顾夜的汗水濡湿了一小片,带着不正常的热度。
他坐在床边,看着顾夜沉睡中依旧不安的睡颜,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额发,看着他微微张开的、缺乏血色的嘴唇,刚才那一刻拥抱的感觉,如同烙印般清晰地留存在他的皮肤和记忆里。
那么瘦,那么轻,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他伸出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将黏在顾夜额头上那几缕湿发拨开。指尖掠过他发烫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电流般的悸动。
顾夜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偏了偏头,脸颊蹭过黎明尚未完全收回的指尖。
那触碰轻微得像羽毛拂过,却让黎明的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中,酸软得一塌糊涂。
窗外的秋雨不知何时停了,只有檐角残存的水滴,断断续续地敲打着楼下遮阳棚,发出空洞而寂寞的声响。
秋意,又深了一层。
而病房里,某种无声的壁垒,似乎也在这一夜病痛的混乱与紧密的依靠中,悄然溶解了更多。
黎明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床边,守着,直到天际泛起微弱的晨光。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触碰过,就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