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薇映雪》轻舟之行

118、番外

　　时值仲春，东宫书房窗外，几株海棠开得正盛，暖风拂过，带来阵阵甜香。然而，室内的谈话，却远比这春光更为深沉。
　　年轻的太子殿下放下手中的卷宗，眉宇间带着一丝与年龄不甚相符的凝重，他抬头望向端坐于对面的老师——翰林院学士、太子太傅苏文瑾。
　　“苏师傅，”太子开口，声音清朗，“今日读这《漕运案实录》，又重温顾晏辞顾大人扳倒李相之经过。学生每每思之，仍觉惊心动魄。朝堂之上，竟有如此盘根错节的黑暗，而顾大人能于浊流中坚守正道，不惧权奸，实乃我朝栋梁，令人钦佩。”
　　苏文瑾身着素雅官袍，气质温润如玉。他闻言，轻轻颔首，目光中流露出赞赏与追忆交织的复杂神色。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引导着问道：“殿下钦佩顾大人之刚正，可知其力量源于何处？”
　　太子略一思索，答道：“源于律法公道，源于忠君爱国之心？”
　　“此为其表，”苏文瑾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其根，在于他坚信‘正义’乃社稷之基石。他不屑于如李崇矩那般，以权柄为囚笼，禁锢人心，玩弄规则于股掌。他选择了一条更为艰难，却通向光明的路——涤荡污秽，重塑秩序。此乃‘道’与‘术’的根本之别。李相视权力为私器，而顾大人，视权力为责任。”
　　太子若有所思，随即又拿起另一份文书，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敬意与一丝不解：“学生更不解者，乃是这位沈明薇先生。案牍记载，她出身布商，婚姻不幸，受尽冷眼苛待，甚至险被至亲逼入绝境。一介布衣女子，承受过如此多的苦难与不公，按常理，心中难免积怨，或愤世，或沉沦。可她……她的内心却如此坚毅澄澈，非但未曾将这苦难投射于他人，反而在心中保留了如此浩瀚的善意。即便深陷囹圄，受尽折磨之时，所思所念，仍非自身安危，而是她那‘薇风堂’能否延续，天下女子能否因此多一线光明。”
　　说到这里，太子眼中满是动容：“她仿佛是从荆棘中开出的花，不仅未被刺伤本性，反而将那份磨砺化作了滋养他人的芬芳。这……学生实在难以想象，需要何等强大的心志。”
　　当太子的话语落下，书房内静默了一瞬。
　　苏文瑾静静地听着，当那个熟悉的名字被提及，当那些他或亲眼见证、或暗中听闻的事迹被太子用稚嫩却真诚的语气复述出来时，他平素温润严肃的眉眼，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下来。眼眸中沉淀的不再仅仅是师者的严谨，更漾开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深藏于心的敬意与温柔，嘴角亦微微扬起，露出一丝与平日端方仪态不同的、发自内心的浅淡笑意。
　　他望向窗外那株盛放的海棠，目光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那个女子一身红衣，于水榭之中从容阐述“微风拂过山岗”理想的午后。
　　“殿下问得好。”苏文瑾的声音较之先前，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度，“是啊，正是因为亲眼看到了她的善良与坚韧，感受到了她内心那股不屈不挠的、近乎本能的正义，才让臣……有了许多前所未有的感悟。”
　　他收回目光，郑重地看向太子，语气诚挚而深沉：“殿下，沈先生让臣明白，一个人的力量或许微小如尘，但其精神与作为，却可如星火，照亮一方天地。她创办‘薇风堂’，其初心并非为了对抗谁，而是源于最朴素的愿望——让如她一般身处困顿的女子，有书可读，有理可明，有路可走。她给予她们的，非是飘在云端的傲气，而是立于土地的底气。如今，‘薇风堂’已非单纯书坊，它是一颗种子，已在无数女子心中生根发芽，让她们知道，人生不止困于方寸，天地之大，亦可翱翔。”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坚定：“见到她之后，臣方知，读书人皓首穷经，除了求取功名，安稳度日，更应为这世间多做点什么。或如顾大人，以雷霆手段肃清寰宇；或如沈先生，以春风化雨润泽人心。这便是教育的深远意义，它关乎一朝一代的兴衰，更关乎天下亿万生民的福祉与尊严。臣不才，愿以此残躯，为殿下解析这世道的光明与晦暗，助殿下将来，能成为一位明辨是非、体察民情、知人善任的君主。”
　　太子听着老师这番肺腑之言，看着他眼中闪烁的、不同于讲解经义时的光芒，心中深受震撼。他隐约感觉到，这位总是温润如玉的老师，内心深处藏着一股被某人点燃的、温和而坚定的火焰。
　　他郑重地点头：“学生定不负师傅教诲。”
　　望着太子认真的脸庞，苏文瑾心中一片澄明。他想起约莫一年前，明薇与顾晏辞离京后不久，陛下于御书房召见韩墨大人与王尚书，商议为太子择师之事。
　　彼时，韩墨大人力荐：“陛下，翰林院修撰苏文瑾，乃臣之门生，品行端方，学识渊博，更难得的是心思缜密，胸怀韬略，且于许昌构陷忠良一案中，立场坚定，奔走联络，功不可没。由他教导太子，再合适不过。”
　　王尚书亦从旁附和。
　　御座之上的皇帝沉吟片刻，缓缓颔首，做出了那个改变他苏文瑾一生的决定：“苏文瑾此人，才德俱佳，心性沉稳，确实不错。那就依二位爱卿所言吧。”
　　从那一刻起，苏文瑾便知道，他接过的不只是一份荣耀的职责，更是一个沉重的嘱托，一个能将他在明薇身上看到的那些美好品质、将顾晏辞所践行的正义之道，播撒到未来君王心中的机会。
　　春风依旧，海棠依旧。书房内的教导仍在继续，而那源于一个布衣女子的理想与坚韧，正通过另一位谦谦君子的言传身教，悄无声息地，流向这个帝国未来的脉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