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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互践金兰契(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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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川已安顿。一切有我,你放心。”
白云介将林泊舟设法递来的素笺就着烛火点燃,看它化为灰烬,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这时,婢女叩响房门,轻声来报。“二小姐,陆大人求见。”
白云介闻声,简单收拾了一下,打开房门,礼貌行礼。
“烟岚。”陆绍铭声音温和,眼底却带着些许疲惫之色。“这些时日,你还好吗?”
“托大人的福,一切安好。”白云介寒暄了几句,为陆绍铭斟上了一盏热茶。
陆绍铭自知此行目的,却有些不愿宣之于口,甚至有些贪恋这最后的独处时光。
似是有意,白云介一直在微微露出腕间的一寸肌肤。陆绍铭仔细端详了这双纤纤玉手良久,才恍惚间意识到少了什么东西。
“物归原主。”
白云介将锦盒置于石桌之上,轻轻打开盖子,推向陆绍铭。那对曾束缚她多时的龙凤玉镯,正静静躺在丝绒之上,只是不如当日那般耀眼。
陆绍铭的视线在玉镯上停留片刻,才缓缓移到白云介的脸上。“你,竟真的将它取下来了?”
白云介抚过腕间淡红的勒痕,想起那日在月华楼交心后,柳青川坚定的眼神。
“姐姐,这劳什子是我强行给你戴上的,今日,便由我来帮你除了它。”
冰凉的井水浸透手腕,冷得刺骨,但柳青川的动作却极温柔。她眉头紧锁,握起白云介的右手,仔细在每一寸肌肤上涂抹好桂花油。一会儿按压手腕,一会翻折手指,一会捏紧手背,如此反复多次。
“看着我,放轻松。”
四目相对了一瞬,白云介就马上躲开了。她不自觉地咬住下唇,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别紧张。”柳青川轻轻拍打着白云介的手。“越紧张,越摘不下来。”
白云介努力平复心情,任由柳青川揉搓着自己的右手。时机成熟,她从发间摘下一枚极细的素色玉簪,先是穿过白云介的手心,插入玉镯与手腕间的缝隙中,再是折叠白云介的五指,紧紧包裹住玉簪。
一阵皮肉被挤压、拉扯的痛感袭来,就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只听一声极轻的“咔”,玉镯竟如泥鳅般滑了出来,跌落在软垫上。那一刻,腕上虽火辣辣地疼,但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也席卷了她。
白云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过往这些时日,她曾无初次想要挣脱这份他人强加给自己的命运,却总在怕疼怕痛,逃避犹豫。解铃还须系铃人,原来卸下这枷锁,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折磨,一切都是自己吓唬自己。
白云介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费了点功夫,但还是取下来了。”
“烟岚,你我都知道,戴着它,意味着什么。你当真决定好了?”
白云介迎上陆绍铭的目光,没有丝毫犹豫,轻轻点头。“决定好了。”
一丝极淡的失落从陆绍铭眼中掠过,但他迅速将其掩去,恢复为掌控一切的从容,只是声音多了几分疏离。
“也好。近来风声鹤唳,人言可畏。我也不愿白家因我之故受到牵连。”陆绍铭清了清嗓子,缓缓说道:“这样于你,于我,于白家,都是最好的选择。”
陆绍铭将退婚理由归结为一种牺牲,一种保护,努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白云介不戳穿,也不想顺着他的话继续说下去,她主动提出了盘旋在心头的疑问。“陆大人,我有一事不明。家姊听闻,您此前过继了一位亡友的稚子,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陆绍铭微微一怔,没想到白云介会问这个。他看着她那双求真的眸子,知道此时任何虚言都已无用。
“是真的。”陆绍铭沉默片刻,再开口时,换成了一种罕见的坦诚语气。“烟岚,事到如今,我不瞒你。自从那日在墨韵斋见你为柳姑娘伤心落泪起,我便认定,你和我是一样的。相信这世上有莫逆之交,也愿意为朋友付出一切。我知道,只要我开口求你,把亡友稚子交由你来抚养,你必会对他视如己出。”
白云介并不说话,只是暗自思忖,陆绍铭果然擅长拿捏人心,他比想象中的还要了解自己。
“烟岚,我对你,算计是真,动情亦是真。”陆绍铭继续说着,像是要把一颗心剖给白云介看。“我承认,我贪图你的赤子之心,想要让它为我所用。但你的才情抱负我亦看在眼里,我是真心觉得,这世间只有我配得上你。”
陆绍铭的声音中带着一种混合着骄傲与无奈的情绪。“只是可惜,我能给的,并非你想要的。而我再爱重一个女子,也做不到应允过继长子之事,这是陆家的底线。白世叔说,此事是你主动提出,但我不信。”
白云介闻言,嘴角泛起一个极淡的微笑。她没想到,父亲为了试探陆绍铭的态度随口编造出的谎话,竟与事实真相不谋而合。
其实早在谆哥儿生病那日,白云介就已看清,白家迟早会面临绝嗣危机,而这也正是她的契机。
她了解父亲,相较于与权贵结亲带来的荣华富贵,延续白家血脉并发扬光大才是他真正在乎的事情。
她了解林家,家道中落,父母良善,除了保持基本的颜面,并无太多的选择权,而自己却是他们的最优选。
她主动约见林泊舟,提起阮瑶琪儿时寄养舅家一事,皆因孟宛君爱护兄弟,才愿意牺牲舐犊之情。林泊舟敏锐察觉到白云介的破局之策,只说要是两家都在一处,时常往来,加上夫妇和睦,情深意笃,那便是多了一双父母心疼,何来过继之说?
白云介对林泊舟的魄力深感欣慰,二人你侬我侬,憧憬起日后多子多福的完满生活来。感慨只要齐心,一切都不是问题。林泊舟归家后,按照白云介所说,先向父母晓之以理,获取支持;又向白云中动之以情,许下承诺。
经过一番周折,白云介想要的生活,终于步入正轨。是她,亲手为自己争取了这份自由。但这个真相,她永远不会说出口。
“陆大人信与不信,都无关紧要了。”白云介轻声说道:“还有一事,青川遭人告发,被官府驱逐,是否受你牵连?”
“是。”陆绍铭眼中闪过一丝阴霾,随即道:“官场之事,不便与你明说,但此事却是受我牵连。不过你放心,我已打点,会尽力为她周旋,争取让她回归‘柳自青’的身份,落籍惠泽,认祖归宗。这算是我为她,也是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多谢陆大人。”白云介真心实意地道了谢。她看着他,忽然生出几分感慨,遂鼓起勇气,柔声劝诫。“其实,青川妹妹见多识广、洞察世事,她比我更懂你,也更适合站在你身边......”
果然,那日柳青川忽至县学表白,便是得了白云介的授意。
“别看她表面洒脱,内里却很脆弱。若有机会,你......”
陆绍铭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我知道,我和她之间,会好好说清楚。”
沉默良久,陆绍铭再也按捺不住。既然说开,那他也要问出那个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烟岚,告诉我,从始至终,你就未曾对我,有过一丝一毫的心动吗?”
白云介垂眸,一时间,眼前闪过无数画面。初见时的乌龙,伤心时的陪伴,唱和时的默契,赠序时的欣赏。他的肩膀,他的手臂,他的吻......那些瞬间,若说全无触动,必定是假的。
可她不能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他,因为她清楚的知道,陆绍铭是远高于她的存在。他可以轻松拿捏她的喜怒哀乐,她却始终动摇不了他的核心利益。这样的婚姻生活,并不是她所追求的。
白云介拿起装着龙凤玉镯的锦盒,轻轻放入陆绍铭的手心,给出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也是最决绝的答案。
“同样的玉镯,大人送了两次。一次大了,一次小了。或许大人那里,本就没有适合我的玉镯。”
话音落下,室内一片寂静。陆绍铭看向白云介,她的目光是那般坚定,没有半分言不由衷的痕迹。他明白,话已至此,无可挽回。
“好。”陆绍铭合上盖子,眼中最后一点微光也暗了下去。
经过一番运作,陆绍铭的官场危机解除,不日便会北上,柳青川的户籍也有了着落。
知县大人先后把白家众人、林家众人唤去县衙,仔细询问了与柳青川有关的事情。白云介从柳自青失踪那日讲起,一一说明,在场众人无不动容。知县看既有陆大人作保,又有白小姐陈情,便许了柳青川落籍文书,一切进行的十分顺利。
唯一的不和谐声音是,在白云介提出要柳青川重回白府,作为姐妹送她出嫁的请求后,却得到了白满安的强烈拒绝。他反复强调着柳青川身份特殊,宾客众多,不宜现身堂前之类的话语,不肯退让。白云介据理力争,最后也只求到了不限制私下交往的结果。
好在林家并不在意柳青川的前尘往事,反而让她放宽心,继续住着便是。
柳青川心里明白,像白满安这样的清流文官,向来看重这些毫无用处的礼法门风,白云介夹在其中也是为难。只好把心思放在帮助林泊舟上,尽量为白云介筹备一个完美的婚礼。
婚礼定在了四月初十。再见面时,白云介心里装的满是对柳青川的愧疚,说话时也多了几分小心与客气。但柳青川在意的却是,婚期太急,银两太少,好姐妹简单走个过场,便把一生交代出去了。若是换了自己,是绝不接受这般悄无声息的。
白云介不愿给林泊舟太大压力,打算一切从简。吉服,穿着母亲当年出嫁时带来的便好;头面,林泊舟的聘礼中已经准备了一套鎏金钗环,虽然简单了点,倒也够用。
柳青川知道这对新人囊中羞涩,特意雇了快船,叫人日夜兼程,从吴江府最好的喜铺那里送来一套凤冠霞帔,亲自为白云介理妆试穿。
白云介望着镜中的自己,头上戴的是鎏金珠翠牡丹翟鸟冠,上身穿的是花间龙大红圆领通袖袍吉服,下裳着的是百鸟朝凤遍地金妆花织金纱襕裙,脚上登的是锦绣鸳鸯翘头履。与此同时,柳青川正在为她披上一副华贵的团花云纹霞帔。
她一时间慌了神,说话也有些磕巴了起来。“这,这也太华丽了,我,我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柳青川一边整理着白云介鬓间的碎发,一边认真端详起自己的朋友。她忽然发现,向来只施淡妆,力求隐于人群的白云介,浓抹竟是这般动人。
像她这样端庄闺秀,只要盛开一次,便是国色天香。柳青川忽然有些遗憾,林家这间小庙,实在不该请姐姐这样的女仙。
她轻轻抚过白云介垂在香肩上的挑牌,一脸骄傲地看向镜中。“你就说美不美吧!”
“美,自然是美的。”白云介眉尖微蹙,有些担忧地问道:“只是这些,一定很贵吧。”
柳青川摆摆手。“你放心,我与这家喜铺的东家相熟,拢共花不了多少银两。”
白云介抓住柳青川的手,一脸严肃地看向她,示意她不要说谎。
“你当我是什么?这些年头牌竟是白当的?体己钱还是攒了不少的。”柳青川反手握住了白云介。“到时用完了,好好还回去便是。租赁花不了多少钱的。”
白云介仍有些打鼓。“我还是戴棹之送的那套吧。”
“那不行!婚礼是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没有随便糊弄的道理。姐姐你就听我的吧。”
柳青川十分清楚,林家捉襟见肘,白家亦无大财,根本没能力风光大嫁。此前陆绍铭把提亲之事闹得那般人尽皆知,如今白云介低嫁,不知多少人等着看她的笑话。好姐妹心性单纯,不懂在这个竞相攀比、僭越成风的世道,只有装扮的足够雍容华贵,足够彰显身份,才能不被人指摘。这也是她在离开前,能为白云介做的最后一点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