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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见,或不见 ...


  •   接连两天,太极宫迟迟未传来惩处尚书仆射裴寂之子、裴俊忠的敕命诏文。

      或许是裴寂跑到太上皇那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哀求的缘故,又或许是胡乱搀和的道岳在当今天子絮絮叨叨磨叽了什么,吕珠不仅没盼来裴府家破人亡鸡飞鸟散的场景,反倒是接二连三收到令人傻眼的诏文——

      授吕氏诏,表德优贤,立志温裕,可赐姓李,任居监正。
      (吕氏品行端正、志向远大,可赐姓李、任司天台正九品下之官—— 监正。)

      再授吕氏诏,凉州地处偏远,雅道沦缺,儒风莫扇。然朕以义方之训,广设庠序。兹当随同少监同往,益召学徒,务从奖擢。
      (凉州之地偏远,民风蛮夷,朕以为应广设地方学校以教化。吕氏当随同少监同往凉州,多收学徒,奖擢人才。)

      贬去蛮荒之地?! 好个道岳秃驴,如此猴急如此迫不及待将自己赶出长安!

      把自己关在厢房里,吕珠憋着一肚子怨恨愤恨,将两道谕旨狠狠摔向虚掩的门。谕旨轮轴叩在门扉繁琐的雕花上,发出喀嚓一声裂响,吓坏了正欲入室通传的酒楼小厮。

      “不去酒楼好好招呼客人,你来这做什么?”吕珠揉了揉无比憋闷的太阳穴,没好气问。

      “底、底下…… 好、好多…… 金吾卫…… 轿、轿辇。”先天口吃的小厮结结巴巴道。

      轿辇?

      心底掠过一丝浓浓不祥,吕珠倏地推开纸窗,从三楼俯首往下瞥—— 【花间一梦】店铺之位,不知何时竟被神策卫禁军骑兵们里三层、外三层,围堵得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难以飞出。

      而骑兵们身后五米,赫然停放着一顶四人抬轿辇!

      吕珠冷静地注视着一切,沉默不言的同时右拳却无声紧扣,任凭指节泛白,任凭内心恨意如潮水般卷涌翻腾。

      仿佛是不屑于等待太长时刻,队伍为首、一位驾驭红色战马的将士忽然抬高下颔,与楼宇之上的吕珠四目对视。

      他双目明亮如炬,缓缓道:“末将宇文士及奉旨,恭迎监正官上路。”

      ××××××××××××××××××××××××××××××××××××××××××

      “吕姑娘,您出恭已近半个时辰,还未完毕?” 这是第四次,宇文士及站在十米之外,隔着茂密的草丛,面无表情对藏匿在其间的吕珠发问。

      “喏喏,催什么催?”双手托腮蹲坐在草堆里的吕珠皱了皱鼻,抬头,无言仰视苍天。“本姑娘吃不惯手撕野苋菜,正腹泻得凶猛呢~~”

      原以为凭藉小聪明能够半途开溜,哪知在神策禁卫军的安全“护送”下,不但不能逃逸,反而一路向西、径直迈上通往大唐疆域河北道的征程。

      暂不论凉州有多么穷山僻壤,此次变相贬谪,不知猴年马月才能重回长安风月之地,如何报得血海深仇?思及此,吕珠幽幽低叹分外惆怅。

      “吕姑娘,随行军医已传到,末将恳请您先行就医。”冷冰冰的问询。

      “无须小题大作,让我再泻会儿。”

      “吕姑娘伤身事小,延误与少监大人会合事大。”冷冰冰的提醒。

      少监少监,少见一会儿会死啊?没有拖延的法子,吕珠只好站起身快步迈步草丛。

      然而,当吕珠瞥视宇文士及波澜不惊、成天见不到一丝多余表情的光板脸,她脑海灵光一现,灵机一动提高音量道:“宇文副官,猜我刚刚腹泻了几回?”

      宇文士及面无表情,微抿的薄唇隐约透露出不屑回答的意味。

      “我刚刚腹泻了三回。”吕珠笑眯眯,“第一回拉出长条,第二回拉出圆球,第三回,竟是四四方方状,可知为何?”

      宇文士及仍面无表情,微抿的薄唇却开始透露出被唐突发问打扰时的哽住。

      吕珠哈哈一笑,得意:“笨罢,我用手捏的呗~~”

      “……”

      “对了,待会再吃手撕野苋菜,可允我为宇文副官效劳?”

      “……”

      关外,山野乌鸦,嘎嘎叫。

      .

      关外的夜晚仿佛比长安城来得更早些。神策军一路前行十几里路后,又到了围帐生篝火的歇息时刻。

      躺在临时铺设的褥上,聆听着山林野风呼啸而过的声音,吕珠辗转反侧好几回仍无法静下心来入睡。她索性披了件外衫,轻手轻脚步出营帐。

      刚迈出帐外,就瞥伫立于篝火旁、闭目养神的副官宇文士及。出于将士的高度警觉,一听见细小轻微的脚步声,宇文士及即刻睁开眼。

      “吕姑娘,夜深当入眠。否则明日辰时你又将抱怨末将扰你好梦,借故拖延不肯上路。”面对着衣衫不整赤着双脚的吕珠,宇文士及眼底平静无漪,淡漠的语气里无半点属于男女间关怀情感。

      “睡不着。”吕珠抬眉,一脸苦楚,“本姑娘又想腹泻了。”

      宇文士及拧眉。

      “大活人,总不能顾及形象被屎憋死罢?”吕珠语调无奈,“劳烦副官大人,陪小女子寻一处既可方便也能盥洗双手的水流之地—— 当然,除非副官大人明天还想继续品尝手撕野苋菜。”

      “……”

      .

      “稍安勿躁,再等一等,正系着裤腰带呢~~”吕珠头也不回地朝身后几十米开外的男人嚷嚷答,同时蹑手蹑脚轻轻地从草丛里穿过,目标很明显,尽可能靠近不远处那一片水路潺潺声。

      “哎哟肚子又开始阵痛,看来我真是吃伤了。不好意思,容我再泻泻喃~” 距溪流还有十五步,十步…… 五步…… 三步…… 很好,快到喽…… 离希望之地愈近,吕珠愈在心底偷笑不已。

      再也不惧怕宇文士及是否能追上,吕珠深深呼吸一口“扑通”跳入溪流之中—— 犹记武德二年,尚且年幼的她沦为官婢,即是放不下父仇,亦是不堪忍受教坊酒客们的羞辱,终于逮了个机会逃出卖笑之所,纵身跳入万山湖。

      一般而言,多数人坠入湖中往往顺水势漂流而下。但她偏偏不,她自幼常练吐息之法,能勉强支撑到岸边之人搜而不得、放弃离去。

      潜伏在水底,吕珠慢慢吐息的同时全神贯注于岸上骚动。嗯……那急匆匆的脚步声,莫非是宇文士及沿著水势往下游追去?心中一阵狂喜,她仍是支撑到呼吸不畅无法再坚持的时刻,才从水底浮出身子游向溪岸边。

      虽然鞋履丢了、发髻乱了、湿透的单薄衣衫还被溪流里的碎石划破襟角,但吕珠的心情是出关以来前所未有的放松,愉悦。

      喘着粗气,她手脚并用好不容易爬上岸。

      “腹泻可曾止了?”寂夜,半空飘来一句森寒质问。

      吕珠惊得“啊”了一声,将脸稍稍抬起,迎向那不带一丝感情的黑眸,攀住岸边石子的手却倏滑,险些脚底不稳又要跌回溪中之际,一双大手及时地稳妥地扶住了她的腰,将她抱离水面。

      “止、止了。”硬着头皮接受宇文士及冰冷目光的注视,吕珠慌忙捂住衣襟破损而春.光.乍现的胸口,假装无事道,“方才脚滑,不小心跌入水中。”

      宇文士及维持著抱姿不改,微拧的眉间看不出半丝恼火。

      极心虚地瞅了瞅宇文士及轮廓刚毅的侧脸,吕珠犹豫着盘算着,末了,故作自然连打三个喷嚏后呢喃支吾道:“副官大人……”

      宇文士及低眉。他温热的鼻息洒落在吕珠冰凉的颈侧肌肤,惹得她浑身轻轻一颤。

      “何事?”

      话外音听不出斥责,也听不出“成功抓捕”的得意,吕珠总算放宽了心。“呃,我…… 我的脚踝…… 似乎扭伤了。”

      一片沉默。

      “诶?!”惊诧声骤起,“诶,副官大人走那么快干嘛?(忐忑咽口水)能、能否歇息两日再上路?”

      .

      神策军暂驻地,营帐内。

      “唔,疼!!”一声惨呼。

      “唔,住、住手…… 疼!!”又是一声惨呼。

      眼底憋泪伏趴在毡毯的吕珠翻身坐起,大诉抱怨之词,全然不顾对方的禁军统领身份。“宇文什么及,你下手这么狠是打算掐死我?”

      “丘墟、申脉、昆仑、中封四穴,可缓解脚踝之肿痛。”宇文士及镇定地松开“搁放”在膝间的裸足,言简意赅。

      “可你也未免下手太狠!”吕珠吃疼一声捂住自己略略消肿的左足,心疼地瞧见白皙的踝侧肌肤已泛出一片青紫。

      “伤势痊愈,益于赶路。”冷淡的答复。

      不听还好,一听解释,吕珠气不打一处来:“宇文猴急,你成天催促我及早前往凉州对你有何好处?我本…… ”

      “及早前往凉州,末将可见分隔数月之久的贤妻。”冷淡的答复,竟意外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柔情。

      吕珠猛地住了嘴,惊诧地看着看着宇文士及的眼,迟钝地发觉那深沉如墨的眸子里居然有了一丝涵义复杂的东西。

      “你年纪轻轻,就已成婚?”蓦然回过神,吕珠脱口而出。然不待回答,她恼火亦是尴尬地察觉到,连日来自己所有逃离凉州的举动在对方看来定是如斯卑微、如斯可笑。

      被人冷眼旁观出丑行径、被人洞悉一切心理活动的滋味,等同于变相羞辱。

      思绪有刹那空白,吕珠抿抿唇想要骂出些什么却理屈词穷。忽然,她用力扯落盖在身上以御寒的男人外衫,愤然弃之于地。

      “滚!本姑娘要更衣,安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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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四天日夜兼程的赶路。最终,在抵达凉州永乐王的府邸之前,吕珠与传说中同为“新调上任”的国学少监会合。

      一路风餐露宿吃尽尘土,吕珠精神倦乏地坐在轿辇里,任由神策军统领宇文士及向凉州郡官侍从通报官文,百无聊赖掀起轿帘,打量斜前方侧对自己的颀长身影。

      匆匆瞥视,貌似是位一谈一笑气宇非凡翩翩尔雅的年轻公子?也不知是哪家男儿郎,能修成如此潇洒气度?吕珠纳闷着,好奇着,然而,这份好奇就在国学少监蓦然转过身直视向她的瞬间化为泡影,灰飞烟灭!

      好一个狭路相逢冤家路窄!吕珠瞪大双眼,震惊得仿佛连呼吸都忘却——

      沉迷女色的他,当真被赶出裴府赶出长安?

      为求确定,她用力揉了揉眼。

      饰著金丝穗带的车门再次从里边儿向外推开,少监从侍赶忙蹲下了身子,恭迎即将从马车里迈出的人。

      踩着从侍肩膀、拎著裙摆缓缓步出的,是一个容貌秀丽、妆容矜贵的年轻女子。笑靥如花的她明亮眸底还留有一抹未来得及收敛的顾盼传情。而她发髻上别有的几支奢华珠钗金翠,亦随着细碎步履一摇一晃甚为抢眼。

      丝毫不掩饰俊一颦一笑间张扬的神情,她全然不在意众人如何诧异的目光,趾高气昂地掂着微凸的肚子却蓦然踮起脚尖,在少监大人额头落下一记香吻。

      一段时日不见,梁洛纱依然喜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大秀夫妻恩爱。吕珠暗自嗤笑着,浑身鸡皮疙瘩骤起。

      用纤长手指拨弄了下用金线挑绣著牡丹花瓣的衣袖,梁洛纱笑吟吟地挽着裴俊忠,迈著优雅的小步经过向她行礼的仆从,踏上朱红大门前的青石台阶,继而停在凉州郡官和宇文士及面前。

      “烦劳通传,国学少监远从长安而来,今日拜谒永乐王。”甜得腻人的嗓音。

      身材矮小、外表有几分猥琐气息的郡官恰与宇文士及窃窃私语着什么,倏然抬头见是位花容月貌的美人,当即瞪大了眯眯眼为之惊赞,反倒是宇文士及不为美女所惑,神情自然:“末将亦是随监正官从长安而来……”

      “好久不见了,表姐夫。”字字清晰地念出久别重逢的之词,吕珠蓦地起身迈出轿,迎着梁洛纱震惊慌乱的目光、徐徐步向国学少监,裴俊忠。

      站定,她不动声色地凝视这位同样面露微诧的男人。

      虽然,他眉宇间的神情比在【花间一梦】匆匆照面时消减了几分专横霸道、也消减了几分玩世不恭的恣意放肆,但吕珠比任何人都明白,眼前这位著锦衣、用华轿、即使贬谪凉州仍不忘捎带娇妻的裴俊忠,依然是不知人间疾苦、不懂世事炎凉的纨绔子弟,花花大少。

      默默凝视得久了,直至裴俊忠不悦地蹙起浓眉,吕珠才依依不舍回眸,明亮且执著的目光投向表情错愕的梁洛纱。

      “表姐,你曾亲口承诺俊忠不死则允我进门—— 而今他毫发无伤,不知,我何时能与你平起平坐?”

      ××××××××××××××××××××××××××××××××××××××××××

      “他们,或许已相见了罢?”

      长安城内,总持寺山白树下,一僧轻声询问一道。

      “见,或不见,机缘总在那,不增不减。” 那道掐指一算,低眉叹息,“反倒是你…… 执意为那孩子如此?”

      “我佛如此。”那僧拈花,再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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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见,或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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