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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番外]一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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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王李贤在四更天猛然醒来,伸手一摸旁边,榻上翡翠衾犹有余温,却不见了新婚的妻子,他一向起得晚,但是没了爱妻可是大事,撑开惺忪睡眼,侧头去看,区隔里外的布幔下,透出灯光,隐隐听见有人轻手轻脚地走动,他翻身趿了鞋想出去,刚一下地,就生起童心,连鞋也没穿,赤着脚偷偷摸到布幔与墙的接缝,掀开一角,往外偷看。
外面是个用屏风隔成的衣冠间,放着两大落朝服,他认得一迭是他的亲王冠服、另一迭几乎同式样的,自然是王妃的正式礼装了,屏风外,影影绰绰有人走来走去,他听见有个中年女人问「王妃殿下,可要请殿下起身了?」
「让他再睡一时。」房妃轻声地说,似乎有些不好启齿「听说他…一向晚起…」
雍王贤掩口微笑,回头看着凌乱的枕被,新婚洞房,哪有虚度的呢?
外面一阵尴尬的沉默,又听房妃说「我…去换了小衣…」
「殿下要换衣裳?我们把礼装捧出来吧?」那个女人又说。
「不不…不用了…」房妃连忙说,她起身走向衣冠间「我还不习惯…」
那女人便没再说什么,雍王贤侧了侧身子,见那健美匀称的身影走进,他隐在布幔后,瞇了瞇眼睛,看着她背过身子,一件件解了中衣、小衣,心跳也跟着跳得紊乱,他用猫一般的脚步,身子一矮,滑进衣冠间,房妃听见声音,迅速将衣服抱在胸前,眼前一暗,贤就已经连人带衣服抱个满怀,火热的吻落在她唇上,却如温泉水般柔腻万状,他是两京出了名的风流皇子,即使隔着屏风就是一群王宅仆妇,他也不在意,但是从小就在西明寺里修行的房妃被他吓得几乎要晕过去,又不敢出声,怕给外面听见了,羞人,只能轻轻地扭着身子想移开,却只是给雍王贤增添一丝兴味。
「殿下?」仆妇出声询问,她们以为新王妃不知道该怎么换上那些复杂的服饰「奴婢们进去帮您吧?」
房妃捶了贤的肩膀,要他放开她,但李贤赖皮地笑了笑,故意扬声说「不用,妳们都出去,我帮王妃换就成了!」
仆妇们全都笑出声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捉狭地说「殿下,这么早起床,不会是尿裤子了吧?老奴帮您换吧?」
「用不着妳了,阿婆妳回家抱孙子去,少啰唆,等王妃有了小郡王,妳再来我跟前讨骂吧!」李贤稍稍放开妻子,从屏风后探出头笑骂着他的乳母。
「没良心的小鬼!走走走,别碍着人家小夫妻恩爱甜蜜。」乳母咧着嘴也笑骂回去,回身驱赶着众人,又装作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说「殿下,王妃娇娇弱弱的,你可别犯蛮,缓着来啊!」
「这还要妳教?滚妳的!」李贤啐了她一口,回身笑着对房妃说「怎么样?没人烦了吧?」
房妃却不开心,鬓发散乱,嘟着嘴说「你给我添什么乱啊?今天是拜见翁姑的日子,不能耽搁的!」
「拜见翁姑,不就是我阿哥跟阿娘吗?」李贤嘻皮笑脸地又来抱她,房妃侧身一闪,李贤却已挡在她身前,正好抱住「不怕,我的妻子,拜不拜见都是我的妻子,横竖阿哥阿娘大哥大嫂都知道我晚睡晚起,王妃殿下,再陪我睡一时吧!」
「哪有你这样的亲王!」房妃扭着身子不依,她轻呼一声,李贤冷不防将她扛到肩上,抬进内寝去了,房妃气喘吁吁地挣扎着「别…再玩就误时辰了…你…嗳!」
李贤被她猛地一推,滚到旁边,不知撞到了哪里,不动了,房妃坐起身子,也顾不得衣裳被他扯得乱七八糟,手指戳了戳他「李贤…你…没事吧?嗯…」
「哦…不知道…应该没事吧…」李贤虚弱地说,唬得房妃靠过去,刚一俯在他身上,李贤突然得意地笑出声来,翻身压住她「敢推我?房芙蓉,妳好大胆子。」
「你再胡来,我就不理你了!」
房妃是真的生气了,她冷着脸,不发一语,李贤楞了楞,纵容地微笑着亲了一口,拉好她的衣服「不玩就不玩嘛…凶什么?新妇板着脸,人家还以为我不行呢!」
「李贤!你可不可以讲点正经的!」房妃瞪着他,有点受不了他那副痞子相,她所认识的,都是严肃的僧人,要不就是庄重的朝廷重臣,就是兄弟们,也都是正正经经,几曾见过这样胡搅蛮缠的人?新嫁进雍王宅,她其实很不安,他的散漫、随便,让她觉得不踏实,几乎是想哭了。
李贤坐远了些,看着一脸不自在的她,长长的睫毛眨了眨,露出一个有些寂寞的微笑,旋即,又恢复了刚才的那种漫不经心,他耸了耸肩「我就是这么个不正经的人,妳不喜欢,我改就是,不过,只在妳面前,如果妳喜欢的话。」
说完,他当真正经起来,面无表情地叫人进来,那群仆妇突然也全都敛去了刚才的随便,恭敬地帮他换了衣服,他的衣服佩饰全都鲜亮挺直,没有一处皱折,房妃有些不自在地让人帮忙换衣服,一边偷眼看他,高挺的鼻梁下,菱形的嘴冷冷地抿紧,再笨的人也看得出来他不高兴。
换装已毕,李贤拉过房妃的手「走吧!」
房妃点头,李贤并没有用力扯她,他对这身袍服习惯得很,但是房妃几次都踩到自己的裙摆,也都是李贤及时提起她的裙子,才没有跌出去,两人沉默地上了刚上过油的象辂,车里很宽,两个人各坐一边,谁也没有说话。
到了上阳宫,由于天皇李治没有其它妃子,李贤也就不用避嫌,可以直接到仙居殿去拜见父母,两人还没进仙居殿,就看见远远的,是太子李弘与裴妃领着另外三个弟妹过来,一看见是李贤,太平公主欢喜地大喊「二哥!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一边喊,一边跑了过来,扑进李贤怀里,磨蹭着说「二哥,你今天好早!」
「是妳新嫂子揪着我起床,要不,我还想让妳多等一时呢!」李贤笑着抱起太平公主,对她说「这是妳的新嫂子,芙蓉,这是阿月。」
「二哥你很笨!还用你介绍,大嫂早就带我见过了!」太平公主拧了拧李贤的耳朵。
李弘夫妻一过来,李贤先拉着房妃行礼「大哥大嫂万福。」
李弘夫妻微笑颔首,李弘眨了眨眼,微笑着说「听说你这几天都没怎么睡,我还猜着你今天大概爬不起来了。」
「本来也真不想来,都是她。」李贤把房妃的手臂夹在身边,在家人面前,又是一派嘻皮笑脸「硬揪着我起来,要不,我昨晚头一沾枕,就睡死了,累得七死八活,才不想起来又跪又拜的。」
房妃羞红了脸,捏了捏李贤的手,怎么把闺房里的事情拿出来说?当着这么多家人,说自己昨晚累,这不…房妃感觉脸上发烫,这可叫这些叔伯姑嫂怎么瞧她?
「行了,我已经跟父皇说过,你这几天都没怎么睡,父皇说,见一见新妇,就放你们回家,管保不误你雍王宅的午饭。」李弘包容地看着贤,顺手戳了戳他额头「没见过这样的新郎,都说了你娶亲是父皇母后跟我的事,乖乖当个傻新郎就好,偏不,事必躬亲,连你新妇的嫁衣都亲自去盯,真不知说你傻、还是说你精!」
房妃抬起头,看了李贤一眼,原来他喊累是为了这个,只见他傻笑了一阵,也不辩驳,任由兄弟与嫂嫂取笑,她心头泛起一阵温暖,往他身边靠了些,李贤低头向她一笑,两颗小小的虎牙露出来,有些孩子气,她抬眼,来时胃部那沉甸甸的感觉顿时消散。
跟着李贤踏进仙居殿,随他拜见了翁姑,房妃表现得连自己都吃一惊,礼仪丝毫不乱,应答也得体,天皇李治十分高兴,当下又赏了她许多东西,天后武曌虽没有丈夫那样热情,也赏赐了许多礼物,李弘与李贤居中周旋,一个取笑对方是傻新郎,一个装傻,配上李哲时不时冒出几句插科打诨,太子妃裴氏让人上了点心果品,殷王旦挤到父亲身边,闹着要父亲剥葡萄,太平公主跑到母亲身边,帮着说了房妃一串好话,哄得天后脸色温和许多,也与她说了几句话。
李贤静静地注视着她与母亲的对话,动手剥了一盘葡萄,等她说完了话,推到她面前,悄声说「阿娘不是不喜欢妳,她一向庄重,跟大嫂也不太说话的,别怕。」
「我不怕。」房妃说,低垂粉颈,隔了半晌,才轻声说「因为你在。」
「不嫌我不正经了?」李贤逗着她。
房妃笑眱了他一眼,掩在裙下的脚,偷偷地踩了他的脚趾「胡白!(即胡说之意)」
「妳不就喜欢我的不正经吗?」李贤笑得像个无赖,得意地又剥起葡萄来。
「你说,你为什么总是疯疯癫癫的?」房妃轻声问。
她的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清楚,李贤向她眨了眨眼,就沉进她的记忆深处,她睁开眼睛,依然坐在仙居殿内,但是殿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她凝视着镏金的柱子,反射出她的脸,已经不是十六岁的少女王妃,四十年过去,仙居殿中那场家庭聚会早已无处可寻,李弘夫妻在一年多后相继死去,接着是贤,再来是天皇李治,还有天后武曌与哲,想起来,总是让她这个见过那么多死亡的未亡之人一阵阵心疼。
她也快死了,不是今日、就是明日,不是今年、就是明年,再回到洛阳,回想起的,还是贤那抹有些赖皮的笑,她记得清楚,他是这样回答的「人嘛…在这人世就图个一世痛快,笑笑别人、让别人笑一笑,我是个注定当不了皇帝、也不想当皇帝的人,弘太仁慈,有些事情下不了手,总要我去装疯卖傻、明着暗着帮他把事情解决,芙蓉,妳太清了,知道吗?水至清则无鱼,有时候明知是脏水,也要下去淌一淌,把自己也弄脏,才不会引人怀疑…」
房妃咀嚼着他的话,现在回想起来,也许他早就知道那个和睦的家庭是镜花水月,狂放不羁的外表下,是一颗极其敏锐清醒的心。
房妃常常在想,如果,真的让贤做了皇帝,大唐帝国该是个什么样子?可是她总是想不出来。
看着尘封已久的仙居殿,也许,贤真的是个当不了皇帝、也不想当皇帝的人,他的心,是不是也太清了呢?
站起身,坐得太久的腿有点发麻,她在仙居殿里已经坐了一个下午,新婚时的事情在她打盹的时候重演了一遍,谁也没看见,她站在仙居殿上,俯看着偌大的上阳宫,也许,她的这一辈子,也只是自己打了个盹,醒来之后,能不能看见贤趴在榻边对着她笑呢?
房妃下意识地拾起裙摆,步下仙居殿的汉白玉石阶,如果这四十年真的是个梦…她想,醒来之后,一定有好多好多话可以告诉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