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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恭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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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驰了十几里路后,远远便看见一个高起的台地,一条比官道还要宽上两倍的神道从台地脚下,延伸到房妃眼前,高耸的神墙屏障住陵墓的安全,有几个穿着军士服色的人从旁边的小屋里走出来,挡住她的去路。
「恭陵已至,车马禁行,请夫人下马。」
房妃依言下马,从怀中拿出一枚刻着“雍州主人”的小印「我乃雍王太妃,前来谒陵。」
「太妃情深意重,帝后九泉之下,必感欣慰。」那人检查完印鉴,说完,便放行。
房妃将马留在原地,缓步向那台地走去,时近黄昏,夕阳照射在这平地拔起的巨大陵墓上,显得十分孤独,两旁的石像、石兽,在艳红的残照中,原本刚硬肃穆的形象,平添一分悲伤,沿着那台地,种了一圈杉树,看来纤细,却牢固而坚定地守卫着陵墓。
走到一棵杉木下,她轻轻抚摸着树皮,像在安慰一只可怜的小狗,此地风大,北风吹来,将杉木吹得沙沙作响,如泣如诉,她伸出双手,二十多年了,当年瘦弱的小树,如今能合抱了,那陵中的尸身,也早已化作枯骨一具了吧!
房妃走到那数丈高的碑文旁,寻了个座,缓缓坐下,凝视着这座被种种悲伤包围的陵墓。
她轻咳了几声,对那陵墓说「宣慈,好久不见了,裴姊姊早就转了世,我们在长安里已经见过,但是,我还没遇见你,所以,我要对你说些话,如果你还在这里,就听,不在,反正我说过,也就忘了,好吗?」
又是一阵微风,刮过石碑,发出萧萧的声音,似是呼应、又如叹息,她轻笑起来「记得裴姊姊常说“不要一天到晚叹气”吗?看来你还是没听?」
「贤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在他之后,你一心要保全的三哥上金、四哥素节也跟着去了,义阳在嫁给那个侍卫后,难产而死,父皇的儿女,只剩下哲、旦、太平跟远在颍州守寡的宣城,父皇是先贤而死,听说,他死前一心要见贤,只是你们的母亲压住他派往巴州的使节,他是那么钟爱贤,当然,也钟爱你。」
她碰着那块石碑,石碑的另外一面,刻满了文字,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思念,而这座伟大却孤单落在洛阳的陵墓,则是身为帝王的父亲给儿子最后的赠礼。
「这座碑,陪了你这些年,聪明如你,应该早就背得烂熟的,裴姊姊与我第一次读,都哭了,父皇带着他的原稿来看裴姊姊,那张纸上,除了字,还有他的泪,糊了又写、写了又糊,他想念给我们听,却在读完第一行就泣不成声,他想怨、想怒、想恨,却无从下手,他最心爱的女人,杀死了他的儿子…」
「贤与你不一样,但是他和你母亲狠狠地伤了父皇,这次是他的儿子,想杀他最心爱的女人,而他心爱的人,也想置他的儿子于死地,父皇痛苦得发疯,他终于是看不见了,看不见,倒也好,什么都不用见了…」
大风卷过石碑、石像、石兽,发出啾啾的鬼鸣,房妃摇摇头,似乎不胜唏嘘「之后,贤自杀,哲、旦相继为帝,你们的母亲最终还是登上皇位,宣慈,你也很久没见到她了吧?」
「我从前恨她,因为她留下了我,让我亲眼看见我的亲夫、亲儿死去,所以我心机用尽,要替贤夺回他原本应有的皇位,生,不能为帝,死,也要追封,像你一样,是啊…像你一样,追封为帝,满足的不是死者,是活人,你的皇位,安慰裴姊姊和父皇,也弥补了你母亲的愧疚,贤的皇位,是为了我、为了他的儿子。」
「但是二十多年的殚精竭虑,敌不过猜忌,我塑造的复国之君背叛了我,宣慈,只因为我身为女人,所以我不能被信任。」干笑数声,她不无失落地说。
不远处的草地上,有段被蛀空了的断木,一根树枝落下来,打在断木上,发出“空”的一声,房妃看着那段木头,寂寞地微笑。
「你还记得我们讨论过的诸法皆空?你说“进了宫,除非出宫,否则永远不能知道什么是空”…」
她静了下来,像被打蒙了似的眨了眨眼,颓然靠着石碑,贴地而起的风卷着她的裙角,像在催促着什么。
「你是对的,从前为僧,原本就什么都没有,所以很容易明白,可是入宫,什么是空,倒是模糊了,我以为我一世明白,却有半生胡涂…」她释然地笑着,初来之时的怒气难平,随着那阵贴地风而去,她笑,却含泪「宣慈,你不该这么早死的…」
站起身,她抬起头,看向碑文的顶端,碑文太高,她其实是看不见的,只是,“孝敬皇帝睿德纪”七个字,不知为何,如在眼前,喃喃地说「慈惠爱亲为孝、死不忘君为敬…孝敬二字你当之无愧,只是,这世道,太无常,什么谶纬、什么“老君当出,李弘应治”都是假的,百年来的预言敌不过你母亲的一杯毒酒,宣慈啊…守着这座园陵,你可以永远沉静,但是,背负宿命,对我,是太沉重了。」
风止,陵墓不再说话,夕阳从西边沉下,偌大的天幕上,圆满的月带着一群星子爬上,西方的天边染着紫色、红色、橘色的缤纷色彩,恭陵,与恭陵里那缕游魂,继续沉睡,而百转人间,还要继续走下去,房妃向恭陵下拜,准备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