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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天下 ...


  •   女皇做了一个梦。

      是一个清晨,宫门刚开,不等通报,贤就冲进了女皇寝殿,跪在榻前「儿臣来请旨意。」

      「请什么旨意?」女皇还没答应,先帝高宗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她看了一眼,却不觉得害怕。

      「请二圣下旨,将银青光禄大夫房先忠之女赐儿臣为妃。」贤轻喘着气,亲王常服的三梁远游冠颤巍巍地立在他头上,看来是还没系好就跑来了。

      女皇与高宗愣了一下,接着就无可抑制地大笑起来,高宗靠在一大堆软垫上,笑着调侃「还以为是突厥打进长安了,原来只是急着讨娘子,贤,你平素稳重,这又是哪笔风流帐?」

      高宗轻声咳了咳,女皇移到他身边,替他拍着背,贤却毫不在意父亲的取笑,正色说「请二圣赐房氏给儿。」

      女皇想说话,却无法出声,只听高宗逗着贤「说嘛,是人家有孕了?还是父兄上你宅里讨公道了?」

      「父皇,是她从小就被送进西明寺修行,要脱了尼籍才能婚嫁,要不,儿子还需要来求您吗…」贤瞪了父亲一眼,满脸嫌他不正经的样子,转向女皇「母后,儿只要那房氏,您之前挑的那几个,儿都不要,只要房氏。」

      女皇看着贤,他一向认真,只是这次显得十分坚定,女皇想问“为什么?”,但是她说不出话,贤不断地重复着“只要房氏”,但是她就是无法说话,最后,贤一跺脚「二圣不给,那儿就自己去抢她回来。」

      「怎么抢?难道烧了西明寺不成?」高宗哈哈大笑。

      「有何不可?若是换得她来,就是烧了长安,也值。」

      贤抬起头,他的眼睛里写着狂热、痴迷、爱慕,女皇很害怕,她知道当贤露出这样的眼神,那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她见过这样的眼神,是在太宗的幼女高阳公主的脸上。

      「父皇!父皇!」贤喊着,那双眼睛慢慢地变了形状,声音也变得高尖,不是贤、也是贤,不是高阳、也是高阳,女皇听见那个声音哭叫着「父皇!我要他!把他给我吧!把他给我吧!求你,求你了,父皇!」

      「别理她!把她拖出去!」女皇听见旁边有人咆哮着,她的身子一仄,那声音,有如暗夜里豺狼的低吼,她很熟悉,不是高宗,是太宗皇帝。

      「把他给我、把他给我,父皇…」声音逐渐远了、弱了,乍然,又疯狂地响起,已经变成了凄厉如诅咒的尖叫「把他给我!李世民!」

      「贱人!贱人!把她赶出去,朕一辈子都不要见到她!」太宗怒吼着,“哗啦”地带翻了案前所有的书简,他足下的皮靴在殿内发出焦虑的踩踏声,最后,他停下脚问「武媚,妳说,要怎么处置那个野和尚?」

      「杀了他。」女皇终于可以说话,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太宗阴郁地点点头,叫人进来「拟旨,沙门辩机,朕原寄予厚望,盼其能承玄奘衣钵,却与公主私通,有负师门、有负朕躬、有负佛法,虽万死,不能稍减其罪,着有司依律判刑;另,公主出降随侍宫人护主无方,全数绞死。」

      女皇没有说话,把这个帝王权术学习下来,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把所有的错都归到辩机身上,用负师、负君、负佛的大帽子,将原本只需徒刑两年的通奸压成死罪,“万死不能稍减其罪”,就已经足够让审理此案的官员明白皇帝的意思;至于那些宫人,是倒霉,虽然公主要通奸,岂是她们“护主无方”之故?

      女皇静静地站在一旁,没有为高阳或辩机求情,她与他们没有任何利害关系,他们的生死荣辱,与小小的才人武媚毫无瓜葛,她只是做了一个侍奉皇帝的人会做的事─帮他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但是,高阳公主凄厉的声音,却穿透了尘封的记忆,她对沙门辩机的痴狂,为何与贤对房妃的迷恋缠绕在一起?梦中,女皇百思不解。

      这个梦很长,近八十年来的回忆,在梦中如海浪般来来去去,旦飘忽地看了她一眼就消失在波涛中,贤的微笑浮上来、弘的死亡沉下去,太平的哭泣涌过来、哲的悲伤流过去…母亲杨氏、姊姊韩国夫人、早死的小妹、两个异母哥哥、贺兰兄妹、丈夫高宗、媳妇裴氏、房氏、赵氏、韦氏、薛怀义、婉儿、五郎、六郎…

      有谁?是谁?

      是武家二娘、是武约、是才人武媚、是昭仪武媚、是皇后武明空、是太后武曌、是圣母神皇、是圣神皇帝、是…

      「大家、大家…」有人在女皇耳边喊着,很急、很惊恐。

      终于睁开了眼睛,女皇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的白,影影绰绰,有个人伏在身上哭,她吃力地动了动手,那人惊喜地叫出声来,紧紧地握住了女皇的手。

      这手…女皇捏了捏,不是五郎六郎…食指、中指有茧,手小小的,很冰凉…

      「是婉儿吗?」

      「是,大家,是婉儿。」

      「朕睡了多久?」

      「整整两天了,大家,您把婉儿给吓死了。」婉儿捧着女皇的手,她的泪水滴在松弛的皮肤上。

      女皇的脑子艰难地运转着,她算着日子,懒懒地问「明日,该是元正了吧?朝贺的事,都好了吗?」

      「大家,今日就是朝贺呀!」婉儿惊讶地说。

      女皇一听此言,眼睛突然就看得清晰起来,她急急地说「现在什么时辰?」

      「近午时…」

      女皇兜脸就给了婉儿一巴掌,厉声说「贱奴!怎么不叫朕起来?」

      「大家…」婉儿愕然地看着她,声音在颤抖「张氏兄弟说,您已在弥留,起不得身,说您交代了,今日朝贺,由奴婢阿娘扮作您,五郎…五郎…」

      「那混球怎样?」女皇的声音也在颤抖,她猛然惊觉张氏兄弟竟然从她的禁脔成为她的代言,多可怕,若是今日,张氏兄弟夺了她的江山…

      「五郎陪着阿娘上明堂去了…」婉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膝行两步上前「婉儿刚才听见内命妇们说,六郎身上有您的遗诏,要在朝贺宴后,将在东都的雍王、梁王、定王,贬为庶人,囚入永巷;在西京的相王、公主、太子赐死,立重茂为太孙,由五郎作顾命大臣…」

      女皇震惊已极,这是多么匪夷所思的夺权方法?谁会相信她会把自己的儿女们全部赐死、有资格继承的人全部贬为庶人、立一个小孩为帝、由她的男妾摄政?

      转念一想,她做事向来随性而至,只要拿着遗诏,难保不会有人听命。

      千算万算,只算着要怎样让李、武两家合好,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打理了一辈子的江山社稷,难道会拱手让给两个不学无术的男人?

      女皇坐起身来,她迅速地在婉儿的帮助下穿上鞋子,她的手心都是冷汗,脑子里浮起的是洛阳宫的地图,她现在在集仙殿,宴会在明堂,郑氏与张易之在大仪殿接受命妇朝贺…

      一个计划很快地成形,前后不过只是数秒的时间,她对婉儿说「让高力士去找李多祚,让他带五百羽林军去大仪殿,务必把妳阿娘从大仪殿往明堂的路上截下来,将她跟所有随侍的人都关到羽林卫,还要去抓张昌宗;妳去明堂找守礼、三思、攸暨,把他们带来集仙殿,最后,让人把朕的通天冠、宴服拿来,处理了这些事,朕还要继续朝宴,不能丢了大周颜面!」

      婉儿去了,一群宫人不久后带着备用的宴服到来,原本要穿的那套已经被郑氏带去了,这套备用的是几年前做的,显得有些太小,自然是不舒服的,不过女皇已经不在意这些,她的目光落在远方,她的心脏已经很多年不曾这样急速跳动,她担心在场的文官武将、诸武诸李,担心神都洛阳,也担心武周帝国,最担心的,竟是长安城里,三个亲生儿女的安危。

      「观音菩萨…诸天神佛…」女皇情不自禁地呼唤起她倾全国之力供养的神灵,这一刻,她无比虔诚「请保佑信女武曌的两儿一女,平安无事,长命百岁…」

      菩萨听了女皇的请求,女皇说完祷词之后,便看见守礼、武三思、武攸暨穿过殿前的阳光,走进殿来,高大的身子挡住了阳光,他们的腰间配着剑,恍如神将,女皇放下心来,脚步一个不稳,竟扭了脚踝。

      有人接住了女皇,她抬头看去,是坚持不肯放过张氏兄弟的守礼,他说「皇祖母请放心,孙儿决不容许张氏兄弟窃夺祖宗江山。」

      他的手臂很结实,稳定地撑住了女皇,那么义无反顾而又无畏无惧,这是我的孙儿…女皇看着他,觉得眼睛后方一阵热,而守礼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前方。

      前方,是充满了未知的宫廷,有乱臣、也有忠臣,女皇的手,紧紧地攀住守礼的衣襟,久久不语…

      很快的,张氏兄弟就被抓住了,女皇在守礼等人的陪同下,登上明堂,元正之日,连老天也凑趣,灿烂的阳光普照大地,看着堂下跪拜的群臣与眼前的洛阳宫城,女皇搭着守礼的手,对他说「守礼,这就是朕的天下。」

      「是。」

      「看着它,守礼,有朝一日…」女皇压低了声音,坚定地说「也会是你的天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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