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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母后 ...


  •   女皇窝在一堆软垫之间,她已经老得不想动了,只管把自己放在一个温暖、安全的地方,晃晃悠悠、昏昏瞶瞶地过完一天又一天,一日十二时辰里,清醒的时间只有凌晨的几个时辰,婉儿与新任的宰相们必须因此而调整作息的时间,在她清醒的时候赶进上阳宫,递交所有需要裁决的大事。

      上阳宫位于洛阳西南角,从高宗龙朔年间、相王旦出生之时开始建筑,在太平公主出生后落成,当时的女皇与高宗,膝下儿女成群,高宗在妻子最喜欢的城市里建起一个充满了亲情与爱情的宫殿,经过数十年,帝后之间少见的家常之爱,使得上阳宫成为女皇在阴谋诡计四起的宫廷里,唯一还能觉得安心的地方。

      守礼与婉儿走在上阳宫里,他们刚才赶到禁苑,听说女皇在上阳宫,又匆忙赶回。

      「这是谁哪…」女皇看见守礼进来,也不张眼,昏昏沉沉地问。

      婉儿赶到她身边,在她耳边说「这是守礼、雍王守礼。」

      「嗄?雍王?六郎什么时候改了名字?从前是贤、大家叫他改成仁,现在又叫守礼了吗?」女皇勉强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咕咕哝哝地说「真是,也不跟做娘的说一声,改来改去的,都把我给搞昏了,来!阿娘看看你!」

      婉儿点头示意守礼靠近,他走近、行礼,这才看清楚女皇的脸。

      两年不见,女皇衰老得不成样子,原本明亮的眼睛混浊不清,深邃的双眼皮也塌了下来,层层迭迭地挡住了视线,皮肤还是白的,却布满了老人斑,松弛的皮肉上虽敷着铅粉胭脂,早已掩不住青春已逝的悲哀。

      「怎么跪得那么远?近些、近些。」女皇说着,要守礼坐到她身边,她看着守礼,伸手在他脸、手、肩膀、胸膛上拍拍,欢喜地说「五郎,你最近好像结实多了,阿娘让他们给你送的药,你都有吃吧?」

      守礼哭笑不得,刚才是把他认作贤,现在又把他认作太子弘了,婉儿靠近女皇耳边,又慢又清晰地说「大家,这是雍王守礼、雍、王!」

      「喔喔…是六郎,不是五郎…你本来就壮,不错不错,书读得怎么样了?你上回说,嫌那什么《汉书》还是《三国志》没有批注,怕后人读不懂,要作个批注,阿娘思量着,这是好事,过了这个年,就开始吧!你阿哥也是支持的…」

      说着说着,女皇的声音越来越小,竟把话含在嘴里睡去了。

      守礼看了婉儿一眼,婉儿示意他不要多言,两人就这样坐在女皇身边,一直等到日落西山,宫内掌了灯,摇曳的火光中,女皇的皱纹显得有些哀伤,她睡得很沉,但不甜,她的梦境充满了许多凶险,不过她无法挣脱。

      通常,在宫门下钥之前,所有的男人就应该退出宫城,不过女皇没有妃子,不怕后宫贞洁有亏,所以,对于男人出入宫禁并没有严格管理。

      高力士匆匆走进来,看见守礼无事,似乎松了口气,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守礼「殿下,雍王宅给您送饭来了。」

      送饭,是因为大臣们办公可能拖上好几个时辰,只有在宫城外的皇城,才管京官的饭菜,若是入宫城则要等皇帝赐宴才有得吃,而且吃一顿饭要先折腾一番,所以大臣若是入内,都会交代仆人送饭,用饭时间,着人寻间空的偏房,摆上饭菜,有时大伙一起用饭,也颇有趣味,这叫“伴食”,后来,随波逐流、没有主见的官员,也被称为“伴食”。

      但是放在这种时候,东都雍王宅的举动自然是别有深意,守礼除下腰间的紫金鱼袋「还不饿,饭菜先帮我收下。」

      高力士心领神会,迅速地将紫金鱼袋收进袖中,退出殿外。

      又等了一会儿,女皇终于醒来,她一眼看见婉儿与守礼,混浊的瞳仁里,清醒而冷酷的光芒一闪而过「你是守礼吧!」

      「是,孙儿拜见皇祖母。」守礼心中一凛,正色说。

      「好,朕问你,朕若死了,你能不能留张氏兄弟活命,恩养他们?」

      「不能。」守礼毫不犹豫地说,他定定地注视着女皇「他们是皇祖母的耻辱,您在,李家动不了他们,但是您若有个万一,不用孙儿动手,其它人也会杀他们。」

      「即使朕拿帝位来换,也不能吗?」女皇说,她也注视着守礼,凌厉的目光,全然不似老人。

      「不能。」守礼冷冷地说,斩钉截铁。

      「那你就一辈子都别想继承朕的皇位,朕这就废了哲,改立武三思。」女皇咬着牙,攥着锦被的手握得死紧。

      守礼淡淡地扯了扯嘴角,脸上的线条显得刚硬而冰冷「那,今晚武三思就要给祖母殉葬。」

      诡异的气氛在殿中流动,守礼与女皇的目光锁着彼此,也许是因为女皇老了、也许是因为这座宫殿里充满了李唐的旧日光华,这一刻,守礼看待女皇的眼神,严厉有如审判。

      「你竟敢这样看朕?你把朕当成什么人?罪犯吗?」女皇厉声怒喝。

      「孙儿不敢,只是想提醒祖母。」守礼今日显得十分镇静,他已经不是家宴上那个无所适从、需要房妃来保护的孙儿,而是背负着李唐王族的长子「祖母,还是李家的儿媳。」

      女皇愤怒地掀翻了榻上的条桌,瓷碗碎在地上,清脆的声音在偌大的殿中袅袅不绝。

      ......................

      东都的雍王宅座落在靠近皇城的修文坊,那是从前雍王贤在洛阳的宅邸,就像长安的千福寺,东都的雍王宅十分气派豪华,光是面积,就占了整座修文坊。

      雍王贤升作太子后,就将宅子的一部份舍作弘道观,几经更替,修文坊已经开了道路,除了道观还有许多官员居住,在守礼继承嗣雍王的爵位后,也就将太子贤所有的财产一并继承过来,修文坊里还尚存的旧雍王宅产业自然也归了守礼。

      守礼驾着马在沿着洛水狂奔,来到修文坊的西门,深夜的洛阳并不安静,有些坊内还有小型的夜市,不过靠近洛水的几个坊,都是王公大臣的宅邸,所以显得沉寂。

      他拍了拍坊门,看门的坊卒在问明了原因与身分后,将坊门开了一个小缝,随他一起前往雍王宅确认身分。

      洛阳的坊由一条笔直的东西向大街穿过中心,大街的两旁各有巷道,雍王宅离坊街不远,大门前有人往街上看,一见守礼,连忙赶上前来「殿下,您可回来了。」

      守礼点了点头,将马交给那人,一撩衣角,甩手进了宅邸。

      让人去告知了武妃跟成器他的行踪,守礼便往房妃所住的后殿走去,猜想她定然未睡,他有许多话,此时只能告诉房妃一人。

      后殿的台阶上燃着几盏石灯,灯光的末端,房妃手持烛火站在殿门,守礼感觉到一种强烈的归属感,不是家庭,而是同盟。

      两人走进殿内,刚坐下,有样东西在房妃手指上一晃一晃「你的?」

      「我的紫金鱼袋。」守礼接过,系回自己腰上「今天让大母担心了。」

      房妃松乏地一笑,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是担心,幸好有高力士替我带回你的消息,要不然,照着隆基他们,就要去找李多祚闯宫了。」

      两人相视而笑,房妃替他斟了一盏茶,守礼一口气喝完,郑重地说「阿母子今天跟我说了很多话。」

      「说下去。」

      「她说,要封我做皇太孙,仿从前三叔做太子时,替重润立太孙府的例子,确保三叔将来能把位子传给我。」守礼说到这里,停下来,似乎是想观察房妃有什么反应。

      房妃的目光落在远方,沉吟着说「我想,你没有答应,是吗?」

      「是。」

      「她提出了什么条件来交换?」房妃的思绪准确地击中问题重心。

      守礼深深地凝视着房妃,一字一顿地说「您的命。」

      房妃寂寞而了然地笑了笑,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她脸上洒下一小片阴影,守礼的表情十分凝重,可怕的静谧在两人之间徘徊,房妃垂首不语,守礼艰难地开了口,将女皇的话转述了一遍。

      「儿媳这两个字就能保住李家的江山吗?守礼,你别忘了,掌管着你雍王宅的,也是李家的儿媳,你做了皇帝,她就是太后,就有可能跟朕一样成为皇帝,况且….」女皇在震怒之后,恨恨地盯着守礼,低吼的声音里带着嘲弄与疯狂「你还不是她亲生的!」

      「这样吧!朕不要张氏兄弟,你往后想杀想剐都随便。」女皇的眼睛里突然闪着兴奋的光芒,有如见到血的猛兽「你拿她的命,来换皇太孙的位子,你什么时候杀她,朕就什么时候封你作皇太孙,甚至,朕也可以废掉哲,你就是第一继承,怎么样?」

      「你怎么说?」听完了守礼的转述,房妃轻轻地问。

      守礼转了转茶盏,以同样的语调、音量说「拒绝了,我说,我绝对不抢三叔的位子,也绝对不用交换去取得皇位,民心与朝廷舆论的向背,才是真正坐皇位的条件。」

      「好回答,天色晚了,去休息吧!」房妃点了点头,淡淡地说,守礼起身告辞,房妃叫住了他「我让人给你烧了洗浴水,先洗个澡再睡…」房妃迅速地瞄了他一眼,站起身往内室走去,背对着守礼,她说「我猜,你今天见过婉儿了。」

      守礼觉得心脏像是被支铁手猛然攫住,回过神,房妃的身影已没入屏风之后,他走出后殿,竟迅速地、几乎是逃离了后殿,就在刚才,他感觉到一阵颤栗扫过全身,一种被监视的感觉涌来,在他还没意识到的时候,房妃早已掌控了他的雍王宅。

      这个念头一开,过去的一切都被串连了起来,女皇的话揭开了房妃的面纱,守礼错愕地发现,雍王宅与外界的关系有如盘根错节的树根,茂盛的枝叶是他,但是真正支撑的树干是房妃,她无所不知,也无事不参与,到处遍布着她的耳目…

      坐在浴池里,脱掉了衣服,守礼才知道为什么要他先洗澡,他的肩膀、脖子、胸膛,都沾着婉儿的胭脂,她今日搽的牡丹露染得守礼身上满是花香,守礼与武妃同住正寝,若让武妃知道了,又是一番折腾。

      母后干政!

      这四个字电光火石般闪进守礼的脑中,却挥之不去,浴池的热水冒着缕缕水烟,浴池旁摆着一应所需物品,一切都像是刚准备好似的妥当,房妃必定是在他走进宅邸的同时就叫人安排了。
      多么可怕的情报!多么惊人的组织能力!

      「大母…」守礼痛苦地大吼着,他的声音在汉白玉砌成的浴池里回响着,但是不会有人听到,因为房妃知道,守礼洗澡的时候最不喜欢四周有人服侍。

      守礼将头上的簪抽掉,把发髻弄散,整个人浸到热水里,温暖的水从四面八方裹住了他,他觉得心脏有些难受,起身,接触到空气,才感觉得到水的压迫。

      修长的手指沾了沾水面,那么静默、那么温柔的水…他暴怒起来,一巴掌打破了水的平静,水花泼到他换下的衣服上,将衣服浸湿,水面剧烈地摇晃了几下,又恢复了静默。

      「大母!大母!」

      守礼披散着发,乌亮的发丝垂在胸前,他记起行冠礼那天,是房妃亲手替他梳的发髻,那双温柔的手,拂过他的发,她微凉的手指,轻触着他的皮肤,却牢牢地、不着痕迹地把浓密的长发紧紧盘住,守礼记得,她那次梳的发髻,比旁人梳的还多撑了好几天才散开。

      「大母…我不会让妳成为那些干政的母后…也不会让妳成为阿母子…」

      水珠凝在守礼的皮肤上,他闭着眼,揉合了复杂情绪的泪水,滑过他脸庞,与凝结的水珠,落入浴池,振起小小的涟漪。

      「因为,我不是那些无用的孺子皇帝,也不是重病的高宗皇帝,更因为,我爱妳…妳听见吗…」

      守礼睁开眼,泪无法抑制地从他眼中滚出,泪水与水烟交织的雾气中,他的声音冷冽如刀「大母…我不会让妳的名字跟擅权的母后们放在一起!」

      他温笑了起来,看着壁上画着的芙蓉花,他的笑容,温柔得令人心醉,痴恋地说「妳是我的芙蓉,冰清玉洁、一尘不染…我的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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