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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婚礼(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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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静县主端坐在守礼那乘特赐的金辂中,她身上穿着一等命妇的最高礼服─翟衣,这套繁复的礼服从凌晨就压在她身上,经过半天的折腾,虽是冬季,贴身的绉纱小衣还是被汗水浸湿了,又湿又黏的很不舒服,但是外面罩着一层又一层的单衣、中衣、章服、外衣,还有大带、革带、蔽膝、环佩、绶带…等等复杂的佩饰,就连要抬起手都觉得懒,只好忍受着,头上那顶饰着花钗、翟鸟、珠玉的礼冠,也压得她太阳穴一阵阵抽痛。
「什么嫁人…根本就是折磨人…」弘静县主小小声地抱怨着,透过车窗小小的缝隙,羡慕地看着车外灿烂的阳光。
「县主真是福人哪!」、「连老天都要给县主和雍王面子。」今日行礼之前,魏王宅里无人不是这么说的。
之前已经下了好几天的雪,众人还在担心风雪太大要影响了婚里,偏巧这两天就连天公都凑趣,出了大太阳,融了雪,雪水将整个长安的街道都洗得干净,暖和的冬阳把原本湿滑泥泞的道路晒干,为迎亲的仪仗清道。
透过缝隙,可以看见金辂的前方,几匹马并驾齐驱,弘静县主望着中央那个穿着亲王袍服的身影,唇边掩不住羞涩与喜悦。
那身称作衮冕的袍服,弘静县主不知看过多少遍了,父亲、叔父、兄长都穿过的,采玉组成的缨络伏于冠冕,外罩的绛红上衣下裳绣着繁复的花样,里面是白纱裁制的中衣、单衣,深青色的裙裾垂于身后,腰间佩剑、玉、宝饰,诸色绶带垂膝,从前,总觉得这身衣服累赘,但是今日,却觉得怎么看都气宇轩昂。
「县主,因为穿的人不同!」乳母这样说,县主在上车前问过她,而乳母回答后,县主羞红了脸。
刚刚在娘家魏王宅行过的礼,已使她正式成为雍王的正妃,不过在那些礼仪进行中,她全都由人摆弄,一门心思,只挂在怎样偷空把自己要嫁的人看个清楚,看清楚的结果,当然是满意的,原本羞赧、不情愿的眉宇间,染上了新嫁的兴奋与甜蜜。
「雍王殿下…李守礼…」弘静县主喃喃地念着,念一遍,心里就甜一回,此时她不禁感谢父亲,若不是他讨厌庶出的她,迟迟不办婚事,哪能让姐妹们在她之前都嫁完、让女皇替守礼觅妃时只剩下她未嫁呢?
她看着自己衣袖上的花纹,除了甜蜜,又加上了一层骄傲,这身衣衫,是一等命妇亲王妃的服饰,那些个备受宠爱的姐妹、堂姐妹们,嫁得再好,也不过是郡王妃、国夫人,谁能像她做了亲王妃?
她微笑,人人都说就算太子哲、相王旦轮着做皇帝,最后还要轮回雍王手里,这么说,指不定她还能成为太子妃、甚至皇后呢!
车内的新王妃勾勒着自己的荣华富贵,车外的雍王守礼却一脸漠然,原本他应该与新王妃同乘一车回宅的,但是男人们一向嫌车子里气闷,倒宁愿吹点风跨马而行,借着吵闹乐音的保护,他与陪着来做傧相的成器、成义、隆基交换着情报。
透过金刚,一向借口养病在家的成义,秘密地拜会了远在岭南的追击使李千里,他们的这位堂叔身段柔软,并且握有重兵,为人谨慎,不会随便加入计划,但是却乐于在他们成功之后收拾武周的势力。
「千里是个老狐狸,不能指望他帮忙,但是收复南方,还要靠他。」守礼轻声地用巴州话说。
隆基则禀报了与武周最新的宰相张柬之的来往,张柬之虽然比李千里更有智谋,却也更勇于冒险,在他心中,只承认女皇,却不承认武周。
守礼点点头,他看着隆基「还有一点,张柬之喜欢称兄道弟、故作豪爽,他这样,你也跟着做,只是凡事留一手,不能全让他知道了去,这些,不用我多说了。」
说着说着,大队人马已经到了雍王宅邸,宅里设下了婚宴,长安县令封了宅外的几条大巷,除了亲属与官员在宅内开宴,宅外也摆下席位,宴请街坊。
雍王仪仗止于门前,准备在婚礼结束后回到收存仪仗、礼器的赐坊,而乘马的守礼必须回到金辂上,继续未完的仪式。
守礼兄弟四人刚下马,一眼看见长安县令、万年县令、京兆尹、西京留守等地方官涌上来,帮着主持新娘入宅的各种礼节。
至于县令夫人、京兆尹夫人等三品以下命妇,与县主的姐妹婶嫂和清河房家的女人们,一等守礼下马,便簇拥着他来到金辂旁,县主的一个远房嫂子笑着说「殿下,快请吧!新妇心急得坐不住呢!」
长安风俗随便,结了婚的女人讲话向来可以不拘,生过孩子的人,就更是无所顾忌了,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开新人玩笑是自北周以来就有的不成文习俗,而新妇向来脸皮薄,所有的玩笑,就都以新郎为目标,新妇娘家人想怎么欺负新郎都可以,甚至还出过失手把新郎弄死的悲剧,只是今日是在雍王宅前,自然不敢乱来,嘴上开几句玩笑也就罢了。
「哪里只有新妇坐不住?嫂子没看见,雍王殿下是高兴得傻住了?等会上车见我们县主可别急呀!寝殿可只有几步远而已呢!」估计又是个县主娘家人大声地说。
「有啥好急的?」有人在旁凑着趣问。
先说话的那人格格一笑,故作神秘,音量却还是大得让众人都听得清楚「那车这么大,又都是年轻人,黑灯瞎火的,您说,这…」
众人都心领神会地眨了眨眼,清河房家的夫人、县君们用帕子掩住嘴,吃吃地笑着,武家的县主、乡君、王妃们则一个个笑得花枝乱颤,守礼夹在这一群女人中,尴尬得说不出话,绷着脸当然不行,要笑却也笑不出来。
此时,守礼感觉手心被人一捏,低头看去,自己身边挨着个穿着县主服色的女子,那女人向守礼一抿嘴、一丢眼色,娇娇柔柔地说「殿下,婢子是合浦县主…」
「殿下!新妃正等着呢!」与房妃同辈的房家长房长媳─临清县君房夫人适时解了围,房妃特别将她从清河老家请来帮办喜事,在婚丧等大事中,母家的舅父舅母本就有权参与,加上她通情达理、见识又广,处理这些事最适合不过。
正说着,年约六十的房夫人优雅地从人群中挤过来,不着痕迹地将守礼从那位县主身边拉开,她是正正经经的世家出身,很瞧不起这群武家女人的暴发户德性,低声说「别理她,快上车去,这里有舅母呢!」
「劳烦舅母费心了。」守礼感激地说着,被房夫人一路送上了车。
守礼几乎是被房夫人塞进车子里的,因为是冬天,金辂的帷幔改用了巴州贡上的双织蜀锦,上面织着月亮花鸟,正红的底色显得喜气洋洋,又因为是厚锦,让车内十分温暖。
乍从亮处进去,那帷幔一落,守礼就觉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听得房夫人的声音在外面调停着,此时,一只温暖而柔腻的小手拉住了他,有人小小声地说「殿下,请往这边坐。」
守礼坐到里面,刚移过去,车子就缓缓地动了起来,适应了车里的昏暗后,守礼才看清楚车里的情形,他旁边是弘静县主,虽然车子很宽,但是弘静县主并没有害羞地往旁边坐,反而紧挨着他,她的手从他的手心往上移,直到紧抱着他的手臂。
守礼低头看去,县主那噙着微笑的脸,甜甜蜜蜜地靠在他肩上,而他的手臂则被抱进她的胸前,即使隔着这么多层衣服,他还是可以感觉到她丰满的□□就这么无庸置疑地贴着。
守礼的脸一阵火热,都已经有了女儿,对男女之事他当然不陌生,只是,在这种时候,她那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挑逗,实在是…他并不想在离寝殿几步之遥的地方控制不住自己,要是真合了那个武家女人开的玩笑,那可尴尬了。
「殿下,您在紧张吗?」县主问,她的手压在他胸口「您的心跳很快呢!」
守礼想开口,一出声就发现有些沙哑,先清了清喉咙才说「没什么,是车里太热了。」
明知道自己在说谎,但是他额上还是很配合地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县主拿出汗巾替他拭去,守礼僵着身子,根本就不敢动,他猜想,她必定是个很任性的女孩,因为在浓浓的衣香中,守礼闻到她身上有种小孩子的味道,就像他抱着雪生的时候会闻到的那种奶味一样。
大母身上是绝对不会有这种味道的,守礼想,从有记忆以来,房妃几乎是没有气味的,她从来不熏衣裳,即使偶尔会因为焚香、折花而沾染檀香或花香,也很快就会消散,绝对不会她走过的道路上,闻到她曾经走过的端倪。
上官婉儿身上也不会有,守礼意识到县主抱得更紧了,他强迫自己看向前方,婉儿的味道很多,看她高兴用什么就是什么味道,花香、龙涎香、草荳蔻、沉香…林林总总不胜枚举,不过那些都是衣服上的味道,当他们欢爱之后,守礼会在她颈间闻到淡淡的香气,那是一种会让守礼想放松睡去的味道,很甜…
县主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了些什么,守礼完全没听见,他的思绪,早已飘到了数百里外的洛阳。
上官婉儿…守礼在心中默念着她的名字,她的脸庞从记忆里浮起,已经两年多不见她了…守礼突然有种莫名的牵挂,车子缓缓地停下,司赞高声请新人下车,他理了理衣冠,要移向车外。
今日,是他的婚礼。
...............
守礼的婚礼一直忙到晚上,整个雍王宅才得了片刻安宁,房妃卸下沾了酒气、油烟味的衣裳,早早上床歇息,明日一早,还要起来让新妇见礼,她很快就睡着了。
房妃从来不曾梦见过太子贤,但是二十多年来,她也没有一觉到天明过。
如同今晚,她总是在睡着后,又在夜深人静时醒来,在深沉的寂静中,想自己的心事,没有声音、没有话语,只有自己,也只能有自己。
点起一根烛火,铜镜里反射出她没有表情的脸,有时候,她会觉得镜子里好像住着另一个自己,那样冷冷地、静静地注视着镜前插着的梅花,昏黄的光线中,那枝雪梅疏影横斜,映在桌上已残的冷茶里,更惹人爱怜。
房妃的手轻抚着色彩斑斓的锦被,像在抚摸一只沉睡的兽,安静而顺从地伏在她的榻上,偶尔动了动,又陷入很深很深的睡眠,她想起从前在宫里听过的一句玩笑话「新娘的被子拼命想弄平,寡妇的被子拼命想弄乱」。
做寡妇,已经有二十多年了,不是没有过欲望,而是太子贤留下的回忆太深重,重得令她害怕。
她侧躺在被上,平整的锦被上,压出了皱折,此时她很想拥有一只毛绒绒的宠物,小猫或是小狗,不过她不会真的去养,她向来不结不必要的缘;兽是有温度的,在这种时候会让人感觉温暖,而被面虽然光滑也很冰冷,手摸过去,就像摸在水上,什么都抓不住,指尖还残有丝的触感,那种感觉,像是眷恋。
她想起太子贤温热的胸膛,伏在他胸口,会听见坚定的心跳声,纵然,他在梦中总是不安而惶恐,他常从恶梦里醒来,喊着“母后、母后”,然后在她怀中哭得像个失怙的孩子,一个再怎样坚强的男人,只有找到一个能哭泣的怀抱,才算是完整的人。
野心勃勃的高祖皇帝,是不是也曾在夜里哭倒在太穆皇后怀中?英明神武的太宗皇帝,是不是也会紧抱着文德皇后啜泣不语?而女皇,之所以使高宗皇帝眷恋终身,是不是也因为她的怀抱是他唯一能哭泣的地方呢?
她披衣起身,拿起桌上的烛火走出寝殿,偌大的雍王宅里一片寂静,宵禁只有在远处的平康、常乐等坊才会例外,整个长安城在夜里很静,各坊的巷道里,有年纪较大的坊卒打着更走过,那“叩、叩、锵”的稳定旋律在这瞬息万变的长安里令人安心。
她其实不需要靠什么东西来让她安心,她自己就是能令自己心安的人,在离宫里,她以所有李家的先祖为师,《实录》、《大唐创业起居注》,这些看似琐碎的言行纪录,成为她的良师,而太子贤与他毕生钻研的《后汉书》也是她学习的目标,学习隐忍、学习蛰伏、学习算计,尤其是要在适当的时机,抓住时机,逃出困境。
她是个很有耐心的人,等了二十年,现在回想起来,几乎都不记得那二十年是怎么过的了。
偏宫是个灰暗、毫无生气的空间,在那里,她看见自己亲生的女儿清河被抓走,那张与她酷似的秀气脸庞上写满了惊恐,同时被抓的,还有十六岁的庶出长子光顺、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光顺在看见她的瞬间,脸庞写着悲伤和认命,他要求与她诀别,只说了一句话「母妃,我是为妳而死的。」
她再也没有看到光顺,听说,他死在鞭下,而下令以鞭子抽死他的,是他嫡亲的祖母,也没有再见到清河,清河被远嫁给南方的刺史,最后,连尸身都没有回到长安。
「阿房,我要让妳一辈子都后悔…后悔没有跟着贤去死…」女皇在她从巴州回来后,独自召见她,在冠冕堂皇的悲伤后,女皇靠近她低声这样说,之后那厚重而珠光宝气的手打上她的脸颊,女皇的声音凄凉有如枭鸟哀鸣「因为妳带走了我的贤!我的六郎!」
贤在高宗嫡庶诸子中的排行是第六,在第一任太子忠还没被废的时候,弘与贤都被宫人与长辈称为五郎、六郎,长大后,自然就没有人这样叫了。
她对于这段往事,早已没有感觉了,所有人都认为她听到光顺与清河死讯时的冷静是她最聪明的作为,但是没人看见她在每个夜里的泣涕如雨,怎么会不痛心?那是与她朝夕相处了十六年的孩子与亲生的女儿,就连守义的病亡都让她哭了好久,更何况清河是她亲生的?
但是她与清河确实不亲,是故意的,牵挂得越多,缘份就结得越深,那是一种泥淖,跌进去后,就爬不起来的,而贤,是那样一个感情丰沛的人,她对清河的冷漠,促使贤对清河的疼爱更胜诸子。
她知道,在她午睡的时候,贤会偷偷把清河从她房里偷走,带她去黏蝉、骑马、捞缸里的金鱼,又趁她还没起身,把清河又塞回小床上。
即使是在太子贤的生命走向悲壮、痛苦和疯狂,他对儿女们的态度依然清醒,在教育上从来没有随便,太子贤作为父亲,在孩子们的记忆里是完美的,即使在后来发现了那么多的不堪,在父亲这个角色上的杰出,弥补了所有做太子的错误。
那么,作为一个丈夫呢?
今夜的长安,耿耿星河横亘上空,已经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是在满天繁星的陪伴下度过,站在殿前的廊下,风卷起她的衣角,随风而起的长发不见一丝灰白,她是永远不老的,只有记得自己年龄的人才会随着岁月老去,她的生命里,乘载了更多不属于“房芙蓉”的记忆与年代,太深、太重,这些记忆在她的生命里来来去去,而她无力遗忘,只能将这一世尽量淡然。
唯有太子贤是无法淡忘的,她是代替他存活在这个世界,是他在这个世界最后的声音,她若是死了,太子贤就会随着她一起被遗忘,怎么能忘?
每夜每夜,她都醒着,被回忆冲刷着,原本会随着回忆而有起伏的情绪,在频繁的回想中变得扁平、无动于衷,如同她去西明寺,再也不会哭泣,也许,她是与佛国永远决裂了。
房妃从来不曾梦见过太子贤,当太子贤最后的吻离去,而他的匕首落地时,他们就已经分别了,纠缠了数百年的迷恋,几次欠下的命债,在太子贤对她的不舍中结清,他的灵魂脱离了她的轨道,再相见,不再相恋。
如同二十多年来的静夜,房妃再次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