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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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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环与楼清一路上扯了些家常,等到了连环住处,又是一番谦让才就座下来。一顿饭时间,大部分是连环与楼清说话,或者楼清嘱咐楼欺一些事情,然而大意也无非是为人要小心低调,不要张扬。楼欺只是点头,一直到楼清要回去的时候,才抬起头,说:“大哥路上小心。”
楼清灯下看他面容清美,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脸,笑着说:“我还是看着你出生的,你小时候,才那么大一点。现在一下子就满19了。”说罢,他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说:“你怎么头发留那么长,也不剪一下。”
楼欺只是微微笑了笑,没有做声。楼清看天色不早了,便起身告辞了。楼欺低着头,也看不见表情。楼清跟他们一一道别后,正要离开,他听见楼欺轻声叫了声:“大哥。”
楼清回过头,看见楼欺直直地盯着他,好一会儿才笑着说:“大哥,等我出去后,就去剪头发,到时候你可能认不出我来啦。”
楼清又好气又好笑,说:“瞧你说的话,自家兄弟,我怎么会不认识你。”
楼欺眼睛在灯光下有些异常的亮,然后笑道:“那大哥可要记住了。到时真要认不出我,我可要难过的。”
楼清见楼欺嘴角笑的轻俏,不由也笑着说:“你平时没心没肺,要真是能难过,那倒好了。”楼欺只是笑,楼清当时看着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弟弟和往日有些不同。虽说感觉是懂事一些,然而那懂事又让他觉得有些不安。他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有些仓然地走了。
送走楼清后,连环和楼欺走回连环的住处,两人沉默不语。庭院还没有收拾,都是杯盏狼籍,连环看了一眼楼欺,笑着说:“过来陪我坐坐。”
楼欺见大哥已经走了,所以也懒得搭理,只是在较远处找了个石凳,随便坐了下来。连环看他离自己远远的,只是笑了笑,也并不以为意。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连环才开口,问:“你今天见到大哥,开心么?”
楼欺转过头,挑了挑眉,说:“能见大哥最后一面,自然是开心的。”
连环听了,叹气道:“那倒也不至……”
楼欺打断他的话,说:“大哥是不知道,但我自己心里明白,我做下这事,他使多少钞票都没办法回转的了。我自己无所谓,只是担心大哥会难过。他本来就爱操心,要是不让他放下心来,到时候他一定会东跑西跑去求人帮忙,又要受那些人嘲弄讥讽。与其我大哥受那些闲气,倒不如我能瞒着他几时就几时,以后大哥就算知道我死的消息,他也只是难过那一时,省了在我等死这段时间,还要多折腾他一番。”
连环听了这话,站了起来,在庭院慢慢地踱着步。当时月在中天,照着院子仿若流水一样的光。楼欺因为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也一直盯着连环,他见连环抬头看着夜空,神情淡定,嘴角带着笑容,好一会儿才回过头,看着楼欺,开口道:“今晚的月色很好,这灯光实在是画蛇添足,我把它熄了吧?”
楼欺没想到他会问出这句话,着实楞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干我什么事。”
连环听了微笑,于是把那些灯都熄了,然后走到楼欺的石凳旁坐了下来。当时月光灿然,天地安静,如在湖底。楼欺在被关押这几天没怎么见过天空,有也是从窗户外看的一块小的方块。当时两人看着夜空,沉默不语,各自怀着各自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楼欺觉得有些冷,打了个喷嚏。当时两人都一惊,连环温言道:“还真有点凉呢。”
楼欺微微缩了缩肩膀。连环看见他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才问:“你大哥叫你小欺?这个名字有点古怪。”
楼欺开始不做声,过了一会儿才冷冷地说:“这有什么古怪的。”
连环说:“我看名册上,你是叫做楼欺。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了,哪有家长给自己的孩子取这样的名字。”
楼欺这时将头抬起,月光下他眼睛亮的有些碜人,他盯着连环,突然嘴角向上一扬,一半傲慢一半的讥笑:“这有什么奇怪的,你见的少了。”
连环也不动气,只是温和地说:“我大你12岁,见的怎么会比你少呢?”
楼欺微微一笑,说:“我原本不是叫这个的,是我娘嫌以前的名字难听,好说歹说才改过来的。”
连环“哦”了一声,说:“那你以前的名字叫什么呢?名字难听,难不成叫楼小猫,或者楼小狗?”
楼欺轻笑一声,说:“我以前的名字叫楼弃,遗弃的弃。”
连环听了面不改色,笑道:“那现在的名字也改的不好啊。小欺小欺,这不是招人欺负么。唉,哪次叫你大哥再给你改个名字吧。”
楼欺听他提到大哥,有些闷闷不乐,好一会儿才说:“都是要死的人了,这些还有什么关系呢。”
连环听他这句话,叹了口气,说:“也未必。”
楼欺一听,抬起眼直盯着他,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名单我是不会说的。”
连环见他说的直接,苦笑了一下,说:“你还小,不懂事……”
楼欺打断连环的话,冷淡地说:“我做什么事情,我自己心里清楚。”
连环站了起来,说:“你才19岁,不过被人鼓动几句而已,你明白什么。”
楼欺说:“我明白当今民不聊生。”
连环点了点头,说:“所以你就去做革命党?”
楼欺说:“有什么不对?”
连环叹气道:“你们最近闹的几次乱子,光说王二麻子胡同那次,死了好几个人呀。”
楼欺怔了一下,连环又接着说:“上次你们藏火药的地方爆炸,也闹了不小的事儿。”他看了看楼欺脸色,又说:“你说当今民不聊生,你们闹下的这几件事儿,也没让民聊生啊。”
楼欺说:“既然是革命,自然免不了一些牺牲。”
连环意外地没有反驳,只是点头说:“那倒是,成大事者,不需拘泥小节。既然要做大变革,自然避免不了这些事情。要是凡事小心,束手束脚的,往往成不了什么气候。”说完连环又笑了笑,说:“况且这两次乱子,死的人不过数十人而已。比起之后将有的变动,不过是细微末节罢了。”
楼欺听他这么一说,一时也揣测不了他的用意。连环说完之后,偏偏还要问他:“你说是不是?”楼欺含糊地哼了一声。他其实对那些话语颇不以为然,只不过不愿示弱罢了。连环手原本放在石桌上,这时他无意中便用手轻扣桌面,说:“一个小城,好歹也有几万人,只死了几十个人,为了大业,这几个人,算的了什么呢?”
楼欺听这话有讥讽之意,站了起来。连环嘴角带着笑,盯着他,口中接着说:“几十个人民不聊生,总比几万人民不聊生的要好。等到你们大业已成,怕死的不止这个数目吧?”他微微一笑,说:“不过,你们是为了推翻让民众不能聊生的政府,王二麻子胡同的那些事情,他们哪里算得上民众呢?”
楼欺转身就走。连环见他神情愤然,笑着叫住他,说:“你现在要回去了么?”
楼欺停顿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就要走。连环叹了口气,说:“唉,你走了,谁来陪我呢?”言语之中,颇为萧索。楼欺忍不住回过身子,看见连环手一下下地扣着石桌。正好一片云飘过,将月亮遮挡半边,遗漏出的月光,照的院内一片惨淡。
楼欺还未说什么,连环抬起头,说:“你别走,过来陪我说说话。”楼欺觉得他先番言辞讥讽,对他很是有几分敌意在里面,现在见他又若无其事,而且神情恳切,一时间也被他弄糊涂起来。
楼欺摇了摇头,说:“和你没什么说的。”说完就要走。连环叹了口气,说:“看来你还是恼了。”
楼欺不甘示弱,回头说:“我恼不恼,关你什么事情。”
连环见他回过头,于是笑着说:“当然有关,你看你现在恼了,就不愿陪我说话了。”
楼欺嗤之以鼻,说:“你要找人陪你说话?那还不容易。”
连环听了,看了他半响,才慢慢地说:“只是无处话凄凉。”
楼欺听这句话说的突然,于是想再嘲讽他几句。这时不知道是谁家正在办堂会戏,远远地传来了喜闹的锣鼓声。连环也不作声,凝神听了几句。楼欺见他神情突然凝重,也停住说话,在一旁看着他。连环听了一会儿,便小声哼唱起来。楼欺听他唱了几句,依稀是“良夜迢迢,休将他门户敲。”楼欺看了他一眼,觉得索然无味,正打算离开,他听见连环在背后问道:“你会不会唱戏?”
楼欺猛然回头,见连环虽然问着他,眼睛却是看着别处,好一会儿才把眼光拉回到楼欺身上。他看见楼欺站在那儿看着自己,微微一笑,又问了一遍:“你会不会唱戏?”
楼欺摇了摇头,连环见他站在月光下,身影清瘦,不由想起当时初见他时,郑七曾说他腰身很好,于是有些惋惜地说:“你不学倒真是可惜。”
楼欺有些好奇,忍不住问:“这有什么可惜的?”
连环也不便明说,便岔开话题,说:“这么说起来,你大哥好像也喜欢听戏。我曾经在戏园子里遇见过他好几次。不过当时两人不熟,也没怎么说话。”
楼欺听他说起大哥,一时间心灰意冷,觉得有什么东西牵挂在心,难以放下。连环见他神情,叹了口气,又说:“你大哥现在是不知情,可他迟早会知道的。你以为瞒着他就能让他欢喜,但是他又能欢喜几天?到时更加伤痛。”
楼欺狠下心说:“你说这些,无非是想我说出名单,何必拿我大哥说事。”
连环听了,微微冷笑,说:“你当只你有兄弟?”
他见楼欺扬起脸,又是困惑,又不愿表露出来的模样,稍微放软了声音,说:“我就说你年轻,不懂事。你现在只不过是被人煽动几句,就这么急着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一回事。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他顿了一下,说:“你要是死了,你大哥会很难过的。”
楼欺沉默了很久,然后说:“过一阵子,大哥就会忘记的。”
连环轻轻叹了口气,说:“他不会的。”他看着楼欺,说:“你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他是以为你没有事了,所以才放心离开了家。等他回来时,如果发现自己仅离家一段时间,回来后却像恶梦一样听到了你的死讯。你以为他过一阵子就会忘掉吗,他忘不掉的。”
楼欺有些心浮气躁起来,他一时克制不住自己,大声说:“你知道什么。”
连环也不动气,只是平静地说:“我怎么不知道。”他见楼欺激动,于是示意他过来,楼欺站在那儿不动,连环于是走了过去,站在楼欺旁边。他看见楼欺年轻而愤怒的脸,突然苦笑了一下,说:“怎么会怎么巧。”
楼欺不明所以,忍耐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什么这么巧?”
连环本来一直在沉思,听他突然这么发问,显出有点吃惊的神情,踌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的生日,真是巧。”
楼欺问:“怎么巧了?”
连环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和我的四弟生日一样。”
楼欺说:“那可真不巧。”
连环苦笑着说:“平常也没怎么记他生日,刚才才想起来。”说完,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楼欺,声音变得轻柔起来:“听你大哥说,你小时候很顽皮?”
楼欺非常厌烦别人提到他小时候,于是哼了一声,说:“你四弟就很乖巧么。”
连环听了这话,沉默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
楼欺本来并不关心连环怎么回答,现在听连环这么一说,不由好奇起来,他最后还没忍住,便问:“他不是你弟弟么,你怎么不知道?”
连环笑了笑,说:“他还没活到那个年龄。”
楼欺听了不知说什么,连环反而劝慰道:“还是刚刚学会走路的时候,距现在也很久了。”说完,他像是想起什么,自言自语道:“他满月的时候,家里给他办满月酒。当时我才十几岁,挤在人群中听戏。我听见台上有一句是,”说到这儿,连环停顿了一下,像是努力回想,一会才说:“我听到台上人唱戏,有一句是,‘怎不见那人如期归。’当时我听了,心猛的一跳,总觉得不对劲。我想哪有在办喜事的时候唱这句词,那时就觉得兆头不好,后来想了想,又觉得好笑,这种无凭无据的事情,我想大约不过是自己多心了。”
楼欺想了想,然后问:“那……?”
连环平静地说:“那时我家和别人结怨,一次别人趁家里不备,绑架了他。偏偏当时家里结怨的人太多,也不清楚是谁干的。那时已经答应了对方的要求,然而最后还是被撕了票……距离满月酒也没几天。”连环看楼欺有些无措的脸,突然笑了笑,说:“你看,我弟弟跟我几乎都没怎么相处过,才刚刚一个多月,他还没有叫过我大哥。现在已经快二十年了,可是我还是记着他。你大哥看着你长大,看了19年,你要是真出了事,你以为他下半辈子还忘的了吗?”
他见楼欺不说话,又继续说:“我大你12岁,所以我比你更加知道什么才是重要的。我要你说出那些人的名字,的确是有我自己的打算,然而那样做对你也不是不好。我说过,你还小,不懂得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为了那些虚名,图别人叫你英雄?或者赞你够义气,是个好汉子?这些是什么,都是一些虚话而已。赞你够义气好汉子的人,赞完了你可以继续回家做他的良民。你呢?你陪上自己的性命不说,还让你大哥难过一辈子。什么民不聊生,什么叫做民不聊生,你自己再仔细琢磨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