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四] ...
-
月余之后。
“你看,厉害吧。”月莲兴冲冲地把蔫头蔫脑的兔子摆在十七面前,兔子身上紧巴巴地裹着一件小巧玲珑的衣服,衣服上绣着歪歪扭扭的七彩鸟羽,跟一身白衣素裙清清净净的月莲形成了鲜明对比。
“厉害厉害,瞧,它都要哭了。”十七同情地摸了摸垂头耷耳的瑞雪兔,连平时粗犷的嗓音都因为怜悯而柔和了几分,“可怜的小十九~你姐姐又欺负你了对不对?”
“什么叫欺负啊,这冰天雪地的,我是怕她冻坏了……而且我明明问过它了,喜欢彩色的还是白色,它说彩色呢。”月莲一边说一边把极其不情愿的兔子抱回怀里,戳了一下它的背,语气丝毫不容反驳,“你说是不是?”
瑞雪兔服软地趴在她腿上,一声不吭。
十七看了一会儿那只瑞雪兔,突然愤愤不平地说:“我说小十八,我突然想起来,你都能给兔子做衣服,就不能给我做一件?这么多天过去了,吃喝都没少你的,你除了每天浪费我几十支箭去打猎,还做了点什么?”
“我……我没有力气啊,不然肯定每发必中的……”月莲眼神失落地黯淡下来,然后伸出手摆在他面前,“你看,我有尽力了的……”
十七垂眼一看,月莲白白嫩嫩的手掌间全是弓弦勒出的伤,结痂之后旧伤新伤叠在一起纵横交错。
“以后不许再去了!”十七移开目光,语气带着比刚才更甚的怒意。
“我……”月莲沮丧地站在哪,无意间秒到兔子支着耳朵眼神不屑地瞄她,她瞪了兔子一眼,转头对十七说,“你放心,有个一年半载,我肯定比谁都厉害!”
月莲这样说其实有些心虚,上一世她天生神力,亦是经过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苦练,怎料这一世居然是真真正正的手无缚鸡之力,她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之后也试过各种体力锻炼,连最简单的都撑不了一个时辰。
十七完全没听她说什么,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找到一个小盒子,然后冲月莲没好气地道:“过来!”
月莲抿了抿唇,只好乖乖地走过去。
“手伸开。”十七拿着一支藤条。
月莲抬眼望了望他,叹了口气把双手举到他眼前。
十七拿藤条“啪”地打在她掌心:“以后再偷偷去打猎,就废了这双手!”
月莲嘟着嘴没吭声,果然半点儿都不疼,这么多天她算是摸准了,这人就一纸老虎,虽然总是凶神恶煞的,但其实最好欺负了,比瑞雪兔还好欺负……
正得意洋洋地想着,月莲觉得掌心一凉,抬头才发现十七正在往她掌心的擦伤上面涂药膏,一副十分认真的模样,健壮而庞大的身体衬得他小心翼翼的动作格外可笑,月莲嘻嘻地笑出来:“哎,主子又舍不得啦~~~其实没关系的啦,过两天就好了啊,不用特地上药。”
被无视的瑞雪兔自顾自地跳上茶桌,眼神凶恶地喝了一口茶压怒火。
“这药可以消疤。”十七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才说。
月莲一愣,收回手来看了看掌心琥珀色的药膏,突然狐疑地说:“呐,你怎么会有这种药?”
“你觉得呢?”十七捉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拉回来摊开。
“难不成……这里以前有女主人?”月莲试探着问。
十七嗤地笑出来:“你这小丫头平时笨的可以,怎么遇到这类问题就机灵得不行了。”
月莲哼了一声:“那当我没问,其实也不用问,哪有女人会瞧上你嘛。”
“那最好,女人比什么都麻烦。”十七拿出干净的白布把她的手缠上。
“你……该不会有断袖之癖吧?”月莲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这两天就不要用手了,毕竟是姑娘家,脸就够丑了,还落疤岂不凄惨。”十七避重就轻地道,顺便指了指门口挂着的两件皮衣,“手好了之后,这就是你的任务。”
“噢……等我去镇子里卖了那些猎来的皮毛,就找裁缝帮你修补。”月莲用缠着白布的手拨弄着兔子的两只长耳朵,轻声说道。瑞雪兔性子本没这么温顺,一开始还总是抢吃的,结果被月莲捉弄了个把月,命都丢了半条。
“那我自己去不就好了,还用得到你!”十七语气不善地教训她。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做不好,我怎么练习都是那个样子,你还不如让我去打猎……你看,如果你不介意穿成它这个样子,我就帮你做一件。”月莲把兔子举到他眼前,兔子耷拉着头舔了舔嘴唇,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好啊。”十七没有犹豫地一口答应。
月莲难以置信地愣住,继而无奈地笑了笑,随手把兔子放在地上:“其实会浪费更多银子的啊……”
“一点针线钱主子还不至于舍不得,这世上一切事情都是熟能生巧的嘛。”十七大方地摆了摆手,提着嗓子学她刚刚的语气调侃到,“我看这个多练习一下,给你个一年半载,还能有希望比谁都厉害。”
“你……哼!你会用剑吗?”月莲突然毫无征兆地问道。
“那是自然,真不是我吹嘘,这世上的武器,还没有我十七玩不了的。”十七还是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只当她在随口打听,毫不在意地道,“剑是最简单的一种啦。”
又是这样似是而非的答案,月莲心中默默失望,她也不知道他是真的自吹自擂惯了还是演技太好,她时时觉得古怪,但他满身破绽反而搞不清楚问题到底在哪。
“很厉害吗?”月莲只好顺势问道。
“那是。”
“那你能教我吗?”月莲索性这样说。
十七难得地停顿了一下没有说话,犹豫了片刻才语气格外莫名其妙地道:“小姑娘家家的,学什么剑,别没学会,把自己给伤着了。”
“这山上有好多飞禽走兽,很凶恶的呢,学点防身啊。”月莲一脸认真。
“有我在,还有什么好怕的。”
十七比划了一个拿剑的姿势,大言不惭地道:“只要你在我方圆十里之内,就算是落雪山上的妖物都来了,也伤不了你半分。”
月莲怔怔地看着他夸张的动作,忍不住又笑出来,不以为意地道:“既然你像你说的那么厉害,为什么还要在这种偏僻的乡下,过清苦的日子?”
“不然呢?要去哪里?”十七做了回去,倒了一杯热茶,漫不经心地问道,瑞雪兔跳上桌子,低头静静地喝茶。
“落雪山九重殿,或者,北冥皇城,再或者南溟帝都。”月莲一一细数,说罢又摆出一副天真的模样接着道,“我听说,那些地方夜夜笙歌,遍地黄金,醉生梦死,拥有着至高的权利,可以践踏人的生死,厉害的人都去那里。”
十七一边听一边静静地摸了摸兔子长长的毛发,并没有答话。
“你不想去看看吗?你看,落雪山那么高,”月莲推开窗户,指着远处隐约可以看到的落雪山顶端的白光,突然变得兴奋起来,“书上说,那上面有很多奇珍异草,说不定……说不定吃了,就可以变成神仙。”
白光在夜色中突兀得像是刀刃挥舞时闪过的凛冽,月莲不知不觉看得入迷,小时候,她也常常从简陋的屋顶上望着晕动的白光,一动不动——
“姐姐,这亮闪闪的,是月光吗?”
“不是的哦,小十八,我听姥姥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很高很高的山,那里奇寒无比,普通生灵生存不了,却有着成群的妖物,它们永远都不会死。”
“啊……那岂不是很可怕?可……那为什么会有白光呢?”
“因为啊,在落雪山,同样有很多很多奇珍异草,传说是天上的神仙不小心丢下来的,吃了啊,能长生不老,还能刀枪不入,还可能啊,成神仙,飞到天上去!它们发出各种各样的光,汇聚在一起,就成了那个样子。”
……
姐姐跟她说的这些,在后来的几千年里,她甚至也深信不疑。
十七顺着月莲的目光望过去,粗着嗓子笑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开口调侃道:“人啊,一辈子总要做很多梦,我曾经也以为把梦变成真的,就能像梦里一样,高兴得像条狗。”
“……嗯?”月莲回过头,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主子,你……来这里之前,是做什么的?”
“嗯……时间太久,记不清了。”十七打了个哈欠,顺手给瑞雪兔的杯子里面补满了茶。
月莲不满意,跑过去往他身边一坐:“你再仔细想想,告诉我的话……我就给你绣锦囊哦~这次我保证认认真真,肯定……呃,肯定比隔壁老李家的好看。”
“真的?”十七顿时抬起头来。
“嗯!”月莲猛点头,“但你要说实话。”
“我……哎,说来挺惭愧的,我以前主要做的事情就是出卖色相,俗称吃软饭的,做梦都是有一天能成为一个丑陋的人,不会再被人利用这皮囊,也不再被女人们纠缠,恩怨纠葛少了,就什么忧愁都没了。”十七一本正经地说。
“……”
“……”
“……呵呵。”月莲面无表情地冷笑了一下,随手拎起兔子耳朵便回到了床上。
“诶,我的锦囊什么时候绣……”
“没有锦囊。”
“你这小丫头,怎么能骗人呢。”十七义正言辞地说道。
“谁让你不说实话。”月莲抱着兔子,翻身背对着他,“说谎不打草稿,前后矛盾,你之前说过你不能碰女人的。”
“啊……”十七模棱两可地拖着长音,一时又低声笑出来,语气轻佻地扬声问道,“原来你记着呢。就……这么介意这件事情啊?”
“我……”
“吱——”兔子就在这一瞬间猛地从月莲的手里跳出来,逃命似的奔向十七,钻进他的怀里躲了起来。
“哎?”月莲吃了一惊,疑惑地看过去。
门猝不及防地剧烈响了起来。
十七也是莫名其妙地一愣,跟月莲对视了一眼才应道:“是谁?”
一条极细的蛇从门缝游走进来,门闩咔嚓一声自动开了,门外赫然出现几百条蛇咝咝作响。
月莲倒不觉得惊奇,当年她在落雪山与梵玉一战,少说也有上万条蛇死在她的剑下,可如今她手头别说剑了,连根防身的木棍都没有。
她下意识地向墙角靠了靠,毫无防御能力的状态使她心中格外忐忑。
蛇是最有灵性的,尤其是梵玉的蛇,只要有半点血液被这些蛇沾过,这辈子,就再也逃不掉了。传闻即使是化成骨灰的死人,这些蛇也能将散落在每个角落里的灰烬聚集起来,交给主人。
大批蛇徘徊在附近,却没有靠近月莲半分,只是盘旋环绕在木屋中吐着信子。
下一秒,一个身着诡谲银丝甲的男人轻步踏入,面容阴柔俊美,左手有银蛇盘卧。
月莲哪会认不出,来的竟是梵玉本人。
月莲只觉冷汗很快浸透了她的背,无门灌入的冷风裹着雪碴,让她觉得后背僵硬到几乎要结冰。
怎么办……
该怎么办——
……
……
“姐姐,姐姐……”她疯狂地在成堆腐烂发臭的女人尸体中翻找着,但是映入眼睑的只有一张张陌生的脸,不知死了多久的女人们脸庞上还覆盖着厚重的脂粉,这使她们精致的脸暂时看不出腐败的迹象,依旧美貌绝伦,额头绘着栩栩如生的蝶,仿佛下一秒她们还能爬起来翩然起舞。
“不过是一个下等女人,有什么好怕的,给我上!”
背后传来士兵色厉内荏的怒吼。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这群畜生……
她感到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大喊着,体内深处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就如同挣扎着想要撕破丑陋蚕茧的蛹。
紧紧握着手中的剑,她一步步地后退,双脚踩在交叠纵横的女人尸体上,可以清晰地听到腐坏的血肉因破裂而发出的“扑哧”声,阴森而令人作呕,而她只是麻木地冷视着不远处面目狰狞的几十个男人,满脑子都是姐姐出嫁前那晚的笑靥如花。
姐姐……
姐姐……
“小十八,你要乖乖的,姐姐会回来接你的哦……”
姐姐嫁人的前一晚温柔地抱着她说。
“我要你们死,几十个也好,几百个也好,我要你们死!”
那是她第一次懂得屠戮的快感。
……
……
与那时强大的恐惧和无助中,月莲骤然感觉到心脏的部位有一股奇异的灼热在跳动,如同破茧的蚕蛹一般似乎要挣脱什么,而她感到自己的血肉在这股力量中就像枯木一般脆弱。
月莲几乎是瞬间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屏住呼吸,生怕这感觉稍纵即逝。
是真的。
是赤玉。
她震惊地摸向自己的胸口,一等赤玉向来只属于最强者,如今她成了这般废物,那一等赤玉竟然还在她的身体里?!
“十八,没事了。”十七嫌弃地把瑞雪兔从怀里拽出来,抬手安抚地摸了摸月莲此刻毫无血色的脸颊,“不怕,已经没事了,蛇已经全部跑掉了。”
月莲回过神来的时候,诧异地发现屋里已经恢复了原先平静的模样,破败的门被风雪撞击得咔咔作响,桌上的茶还冒着热烟,她环顾四周,甚至没有发现半点打斗过的痕迹。
“蛇……蛇呢?”月莲下意识地蜷缩进十七怀里,小声问道。
“哦,那些蛇就是路过,不伤人的。”十七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好了好了,你啊,真是胆子比兔子都小。”
不,不可能……
梵玉跟那些无头苍蝇一般的搜查者不一样,他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绝对不会是巧合……
何况就算他找错了人,也不可能留活口,他的爱好可是喂蛇……
“哎哟哟,瞧瞧,把我的小十八吓成这样,下次一定找他算账!”十七语气依旧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跟平日一样取笑她。
月莲一言不发地抱紧他,迅速思索着实力在梵玉之上的一干人等,却没有一人能跟十七对上号。
与此同时,她欣喜若狂地感受到了体内赤玉的复苏,血液灼烧的感觉如同有千万刀刃在体内流淌,疼痛中她竟隐约体会到些许快感,这种感觉……大概是力量,久违的力量。
月莲揪着十七的衣服,拖着哭腔撒娇:“都说了这山里好多怪兽,吓都吓死了——我不管,你教我练剑嘛,不管不管,我要学砍蛇的剑法——”
“好好好,别哭别哭,明天就教你好了吧。”十七手足无措地哄她。
“可是……你到底行不行啊?从来没见你拿过剑呢……”月莲暗自扬起唇角,一如既往地质疑他。
“保你砍死一万条刚刚那种蛇,算不算‘行’……”十七依旧满不在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