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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二 江水泱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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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江水泱泱
“试问四方谁来朝,兀良堡上看神鸟”。
兀良在蛮语里是凤凰的意思,传说在上古之时,有个蛮族少年被仇敌追杀,他以一敌百,终不能支,就在快要死于敌人刀下的时候,他仰天长啸:“天若亡我,则十年后谁来一统北方?!”就在这时,天边忽然出现了一道霞光,一带火红的云霞由西向东直飞到他面前,仔细一看,竟是一只火一样鲜艳的凤凰!只见那鸾凤长鸣一声,一时九皋云散,飞泻流光,众人都惊得匍伏在地,唯有少年长身而立,纵声大笑,那火凤亦和鸣数声,整个草原都听到这一曲神奇而苍凉的乐章。结果,自然是有了神助的少年大败敌军,鸾凤于其顶盘桓数圈,终于飞去。十年后,当少年再次登上这片高冈,耳边响起的已是山呼万岁的声音,远远的东方的天空中,似乎仍回荡着鸾凤的歌唱。凤鸣高冈,成就了一统北蛮的第一位大汗,他的英名被蛮族人世世代代的歌颂——兀良英煌!
如今的凤凰台上,却为何再听不见朝阳的凤歌?只有战火的烈烈,战旗的呜咽,战士的鲜血像河流一样涌向那遥远的南方——这首落日里低吟的歌,是□□的国殇——同样以凤为名的□□皇帝却没有得到神鸟的垂怜,这片被切断水源的高冈,成了五十万大军的埋骨之所。
整个原野已经归于一片死亡的沉寂,除了偶尔的风,偶尔的火,偶尔蛮族清理战场的铁蹄,摧枯拉朽般的踏碎死者烧焦的骨骼。血红色的风扬起黑色的羽翼,那是胜利者的旌旗,失败者的齑粉……
风里的声音,无人倾听。
那是一个时代的翻页声——
在那一年,□□五十万军队在草原上全军覆没,燮阳帝兵败被俘。北蛮大可汗莫勒真隆乘胜下令:全军南进,直捣天京。
风云变作,铁蹄争鸣。
那时候,还没有人知道,也是在那一年,将有一只雏凤南归中原的怀抱,他将是照亮整个天地的星辰。
更没有人会知道,这颗星星将在数十年后将光辉撒向瀚海,□□铁骑继太祖而下百年之后第二次血洗蛮族草原。
当然更不会有人能知道,这位史书记载上有如天神的人物会在一个战火熄灭的深夜,舍弃了所有扈从,一个人走上这片高冈,在漫天星光中生平第二次遥望南边的长城,无声的,忽然哽咽……
这一切都只在命运的掌心里偷偷写就,即使是当事人在那时也只知用那时的眼去窥看面前的一切——
十三岁的□□太子怀曦第一次在这样的情况下,回身望长城:南方的天空下,灰色的巨龙在青翠的山峦间蜿蜒起伏,山峰的最高处,烽火台在狼烟中巍耸……而他脚下,是一个巨大的深坑,大约深达两丈——那是水源被切断后,干渴的□□军队掘地寻水的遗迹,现下,正好作了埋葬他们尸体的坟墓。
整个战局都按照那人所料的发展:北蛮果然是故意退却,将□□军队引至长城之外。双方零星交战后,蛮族又一次北退。□□上下贪功冒进,北渡哲干河,登上兀良堡。蛮族立即切断其水源,将□□大军困于旱冈之上,并截断其粮草辎重。未出三日,□□军心已乱,蛮族趁机进攻,□□全军奔溃,土崩瓦解。当天深夜,在叛将指引之下,蛮军找到了藏于乱军之中的燮阳帝,虏之北归。
可预料到是一回事,亲眼见又是另一回事,怀曦虽早有准备,却也没想父皇会败得这么快,这么惨。他与水木二人被铁刺人押送前往真隆部,铁刺人并没有选择最近的路线直接北上,而是带着他们绕过大雁湖,从北蛮与□□主战场的另一端赶路。怀曦先还不明其意,见了眼前情景才恍然:这时故意在拖延时间,直到战争已经打响,□□已然大败,大可汗便再用不着拿他祭旗。而一路上,他们也曾遇到过双方的散兵游勇,想不到都是铁刺人全力护持。一直走到此地,一颗脑袋还稳稳长在颈上,不由让他暗暗感慨铁刺人的苦心。只是,和那莫钟之间,一对曾经的好友再也没看过对方一眼。
到达兀良堡,也就意味着离北蛮可汗所在不过半天的路程,西方的霞彩又一次染红了天空,落日余晖温柔的笼罩着远方家国的长城,依旧是少年最爱的景色,却不知明日还能否看见这样的美景?
战乱、胜利、失败、家国、责任……所有的词汇都在这一望中涌到了少年心头,无非只是两个字——生、死。一生寄一世。最简单的道理成就了最沉敛的平静。怀曦扬起头来,任自己的血液跟着天地玄黄风生水起,无悲亦无喜。
只听身边低柔声音响起:“曦儿,想家了?”
少年笑起来:“长城,真美。”原来,一切的宁定,只因为有他知道他在看什么,有他在身边。
烈烈的风扬起素色袍角,像清波涌入干涸的河床,像孤帆唤醒沉睡的沧海,只听他似乎也笑了起来,声音温柔而坚定:“曦儿,你放心,我会带你回去的,带你翻过长城,堂堂正正的站在□□的最高点。”
那是少年第二次听到他对他承诺——第一次是他答应成为他的老师——心不禁又一次狂跳起来,他以为:他所有的承诺都会一生不变。后来才知,那是自己对自己一生的欺骗——实际上,那人也的确从来都没有毁诺过,他只是,再也不肯承诺。
而少年时的人只会由衷的露出幸福的笑容来:“嗯,老师。”
可是不是从那时起,那人就误会了他笑容里的含义?
——令我开怀的不是所谓“最高点”,而是你,你在我身边。
只见那人已又恢复了往常的淡静,低声道:“曦儿你准备一下,开始调整内力,悄悄弄断绳索,等到了真隆部,见过你父皇,我们就走。”
怀曦用力点了点头。
在太阳彻底坠落大青山的时分,他们抵达了蛮族可汗所在的真隆部。刚刚得胜的蛮族正在庆祝自己的胜利,欢笑声、歌舞声充斥了整个营地。身为质子的怀曦自然不会受到什么礼遇,但也没遭到什么更坏的对待,被一个蛮兵一脚踹进了帐内,听那蛮兵得意的用蛮语大笑:“什么狗屁太子,跟只小鸡一样,你的皇帝老子正在后面的笼子里哭呢!”说罢,扬长而去,却不知早已精通蛮语的少年露出丝微笑。
等天色彻底暗下来的时候,两人都挣脱了绳索。外面的守兵早忍不住加入了喝酒狂欢的队伍,只有一个倒霉的被留下来看守,此时正眼巴巴的望着欢乐的人群,怀曦毫不留情,手起掌落,送他去黑暗里狂欢了。
出得帐来,两人小心翼翼的摸索着前进,看见不远处果有座小木屋,屋外有岗哨,更有巡逻的蛮兵。两人交换了眼色,都觉为难。正发愁时,却见屋门一动,一个人踉踉跄跄的跌了出来,骂骂咧咧的还没站稳,又被劈面而来的碗碟等物砸倒。蛮族士兵都被他逗得大笑。只见他好不容易爬起来,想对着门里发火,又没真敢,只能恨恨的朝门啐了一口,灰溜溜的走了。
藏在草丛里的二人俱是眼睛一亮,也不用言语,便悄悄的跟了上去,趁那人不备,狠狠的将他扑倒在地。
“呜——”被怀曦捂住了口鼻的俘虏憋得满面通红。水木便道:“松开可以,你得安静,不然……”他掐住他咽喉,微微挑眉。
俘虏连忙点头,怀曦便松了手,不过另一手仍死扣着他胳膊,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我是□□人啊,咳咳,英雄,咱们是同胞……”话没说完便被怀曦冷冷瞪了回去:“少废话,报你的身份!还有,屋里是什么人?你去干什么?”
俘虏眼睛转了两转,回答:“我是被俘的军中文书,屋子里乃是咱万岁爷,他绝食已经一天了,大可汗……不,蛮子就让我去给他送饭,好劝劝他。”
父皇。怀曦在心里喊了一声。只听水木又问:“就你一个吗?还有别人来劝吗?”
“有,我已经是第五个了,但,但个个都被皇上骂了出来。”刚说完,便觉喉咙上倏忽一紧,他听到了自己气管上的骨骼碎裂的声音。
“老师?”怀曦未料那人竟会真下狠手,慌忙松开自己仍扣在死人身上的手。
“他在说谎,他才不是什么文书。”水木随手推倒了尸体,开始动手剥尸身上的衣服,“你看他右手上的茧,那不是握笔的,而是握刀的。”
“那……那还会如此脓包?”这么容易就被制住,还吓成那样。
水木冷笑了声:“脓包才对了。”
怀曦明白了他言下之意:这样的将军、这样的兵,才有这样一场必败的仗。想着,眼睛不禁一黯,还要再问,抬眼却见水木正把死人的衣服往身上披挂——“老师你?”
“这样一身行动起来就方便多了。”水木边穿边道。怀曦见他眉头拧得像个绳结,知道是洁癖作祟,倒有几分好笑,便帮他分散注意,故意问道:“这衣服的样式好奇怪啊,好像不是咱们□□的呢。”
水木低头看了眼:“大概是真隆部的官服吧——这些无耻之徒居然在蛮族也作起官来。”说完也总算穿好,对怀曦道:“你先在这里藏一会儿,我去给你也弄一件。”说着,便飞了出去。
过不多会,便见他回转,丢给少年一套衣服:“只有这人和你身材差不多。”
怀曦一看,竟是件蛮族内侍的服装,刚要抗议,却见那人脸上难得一红,心里不由一软,忙别过身去一面偷笑,一面将衣服换上。
就这样,两人这次大大方方的走到木屋前。水木朝蛮族守兵一躬身:“大汗让在下来劝劝我们皇上。”怀曦在一旁用纯正的蛮语翻译了。那守兵一点头,便让二人走了进去。
那是怎样一番情景:显是临时搭建的木屋简直摇摇欲坠,屋里只有一张破床,连被褥都没有,只用稻草铺了一床一地。借着头顶上一盏昏灯,怀曦看见床上侧伏的人影,消瘦的身躯一动不动,苍灰的鬓边已见霜华——这竟就是他三年不见的父皇!
怀曦捂了唇,生生压下那声呼唤和哽咽,却见水木已比他更快的走到床前,伸手去探床上人的鼻息。说时迟,那时快,侧伏的人影忽然一跃而起,一道寒光直刺面前人咽喉。水木惊愕中慌忙一闪,寒光掠过他下颌,切断了束帽的系带,一头乌发鸦翅般的铺展下来。
“是你?”燮阳帝的轻呼声中,手里的匕首掉在了地上。
“父皇!”怀曦终于冲到了他跟前,扑通跪倒。
燮阳帝良久才转过眼来,对着儿子:“怀曦?”
“父皇!”在□□宫廷时,碍于天家礼教,彼此极少流露父子亲情,但此时情况之下,怀曦再也忍耐不住,扑到他身前,抱住他膝盖,哭道:“父皇,儿臣好想你。”
燮阳帝轻叹了一声,终于伸手抚了抚他乌发:“好孩子……”
听到这句,怀曦哪还再撑得住,立时哭倒在父亲怀里。却看不见燮阳帝缓缓直起了身体,瞥向对面,问道:“你怎么来了?”
青丝下是谁的眸光亮如昨日?只见水木微一敛身,回答:“太子是从铁刺部过来的。”
“唔。”燮阳帝随手抚着儿子的头发,神态里又渐渐恢复了帝王特有的似听非听之状,只冷冷的等着说话的人继续。
水木便接下去道:“请皇上放心,臣会立刻护送太子回国。”
燮阳帝将大掌放在了孩子的头顶上,轻轻扬起削薄的唇角。
水木垂眸,盯着地上匕首的寒光。
终听得燮阳帝一笑:“好。”
水木抬起头来,看见落魄帝王眼中深沉的微笑,原本就微凹的双眸如今因饥饿、脱水而更加深陷了进去,显得那眸子更加的深远难测。他忽然生出丝疑问:这样的人,怎会做出这样惨败的出兵决策?
流光无声的在二人对视的眸中滑过,在这样的情景下的相遇,似乎是梦,又似乎是路上早已注定的一道转折。而这转折,又将给他们,给这天下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好不容易收住大哭的少年却全然不知身旁汹涌的暗潮,哭够了,他终于抬起头来,对着父亲道:“父皇,咱们快走吧!”
却不料燮阳帝摇了摇头:“不,是你快走。朕不走。”
“为什么?”
“外面重兵把守,朕目标太大,是断走不掉的。”见怀曦还要再言,他以帝王的威严阻止了他,“怀曦,你记住,你不仅是父亲的儿子,更是□□皇帝的太子!朕对你说的每一句,都是不容违抗的圣谕。现在你给朕听好了,朕令你立刻回国,不得有误!”
怀曦连眼泪都一起被他目光镇住了。
燮阳帝说完,口气柔软了一些,说道:“好了,你先到那边去一下,朕还有话要和他说。”
怀曦只得乖乖的走到墙角去。
在他背后,燮阳帝站起身来,水木却俯下身去,捡起地上的匕首,奉上。
燮阳帝没接:“给你了,你替朕杀掉了想杀的人,这算是赏你的。”
“这……”
“你身上这件衣服的主人就是出卖朕的那条老狗。”燮阳帝冷笑,挑眉看着面前人,“朕一向不是个宽宏大量的君主,即使是拼了帝王之尊,也绝不放过伤害朕的人。”
秋水般的匕首映出那人低垂的黑眸,没有丝毫的波动。
“还不起来?”燮阳帝看着他,忽有所悟,“莫非你还有所求?”
“皇上圣明。”他深深叩首,额碰泥地,“臣还想讨皇上一句圣谕。”
燮阳帝俯视着他的脊背,目光像要在上面穿一个洞,幽幽答道:“好。”
他猛然抬首,却对上帝王闪烁的目光,只见燮阳帝一笑,撕下一截袖子,递与他。
二人的眼波一撞,他无法不接,却见燮阳帝笑过后,猛然咬破中指,在断袖上写了八个大字——“破虏为先,勿以朕念”,淋漓的血字刺得人眼睛一疼。
燮阳帝斜睨面前之人,终于见到那静水瞳中光影一晃。皇帝昂起头来:“还不谢恩?”
“谢皇上。”面前人捧着血书,又一次沉沉叩下。
皇帝听出了他谢恩中的不满:他怎么可能给他他想要的东西呢?这一襟血书虽然也在一定程度上给了他某种默许,可和传位诏书还是相差十万八千里。看着匍伏在地的身影,皇帝眼里闪过丝残忍的快意。
“起来吧,别跪了。现在朕终于知道你这三年丁忧都丁忧到哪儿去了。”扫了墙角的少年一眼,又看了眼对面的人,燮阳帝闭上了眼睛,“好了,走吧。”
水木朝他一丝不苟的施了君臣大礼,将血袖藏于怀中,带着怀曦走出门去。
一直到他们离去,燮阳帝也始终没有睁开眼睛,只忽爆发出一阵压抑的长笑,最后掩面倒在床上。
逃离却没有想象中的容易,蛮族大约已经发现了二人的失踪,开始大张旗鼓的在营盘内搜索。幸亏两人都穿着蛮族服装,这才暂时无人发现。而在出逃前,水木还特意返回去割下了那叛将的头颅,此时的怀曦已然对血腥习惯许多,只要不特意去注意,也就逐渐忽略了这只挂在那人腰间的布包。
只是重重关卡阻挡了出逃的脚步。蛮族营地乃以大汗营帐为中心,往外按与大汗的关系远近一层又一层的以各部落的帐篷相围,最外头则再是一圈的兵卒防卫。看起来没有栅栏、墙垛,却是处处都有守卫。两人转了一阵,每闯到外围,就碰见敌人的巡逻骑兵,也不敢硬闯。眼见东方已泛鱼肚白,水木便建议干脆在找个地方先藏起来,静待时机,怎样也要等天再黑了再出逃。
这本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却没想时机当真出现了。
两人刚刚找地方躲好,就听见突如其来的号角声,正在吃早饭的蛮族战士们丢下吃了一半的食物,纷纷拿起武器,奔出帐篷,一看便是出战的架势。怀曦抹花了脸,找了个动作比较慢的蛮兵询问,好在一口蛮话地道,倒也没被怀疑。如此,便成功的探得了消息:原来□□五十万大军倒也未真全军覆灭,还有一支三万人的部队毫发无损。这支幸免于难的队伍是由神机营都督张克化率领,本是跟随大军行进,后燮阳帝突然想起神机营新造的几门火炮不知造得了没有,便令神机营回京拉炮。这一来一去之间,没想倒救了这三万人一命。这时,张克化得知皇上被俘,急忙率军赶来,要救帝君。
“选在敌人吃早饭的时候进攻,这张克化打仗还有些头脑。”水木听罢,沉吟道,抬眸看向怀曦,“咱们逃走的时机来了。待会等仗一打响,蛮族冲锋之际,咱们就混在乱军里冲出去。”
“好!”怀曦一听,立时来了精神,耳听那蛮族号角一声紧似一声,倒像是仙乐一般。
终于听到一声炮响,大地微微震动,却是离得很远。知道是己方发起的进攻,不由疑惑:“老师,这炮怎么准头这么差?”
水木摇头:“不是准头差,而是压根就无法瞄准——皇上就在敌营里,万一被炮火所伤,要如何是好?”
怀曦恍然大悟,忽生一念:“不如,咱们现在趁机去救父皇吧?”
水木仍摇头:“不可,依我估计,现在皇上身边的看守只会更严密,又或者莫勒真隆会直接将他置于身边。”
是啊,还有什么是比敌国皇帝更好的护身符?少年不是不懂他所说的道理,但,心里却不知怎么有一片阴云笼罩不去:为什么?为什么他就那么笃定救不出父皇,连张克化都在外面拼命营救,他在里面却丝毫不肯去努力?不过眼前的情势不容许他再追究下去,在又一阵炮声响起的时候,水木拉着他猫着腰冲入了向外涌出的蛮兵里。
终于冲出蛮族营地,迎接他们的却是□□的炮火。因虑燮阳帝安危而不敢往营内打炮,神机营的炮弹就纷纷落向了大营之外。即使武功再好也不是大炮的对手,两人一路连滚带爬,躲避炮火,倒是身边的蛮族士兵果真勇猛,竟是不畏炮火,个个都只知死命的往前冲。二人跑了一阵,只见眼前火光冲天,烟雾迷道,毕竟身在敌营,一时难辨东南西北。只听又是一声巨响炸裂在不远处,脚下大地猛然一阵摇晃,怀曦一个踉跄便栽倒在地,刚要爬起,却又被人劈头盖脸的扑倒。
大地终于有了一瞬的安静,怀曦从层层灰土下钻出来,看见刚才压在他身上的人——“老师?!”也顾不得再隐藏身份,脱口就操着□□话大叫,边叫边拼命摇晃那人。幸好,在不知叫到第几十声的时候,那人悠悠转醒。
“吓死我了,老师。”怀曦忙扶起他,“受伤没有?”
水木摇头,示意没事,随即便戒备的看向四周,目光忽然一滞。
怀曦跟着他看去,立时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他方才的大喊大叫果然引来了蛮兵,只见一个蛮兵对同伴说了句什么,其他几个人就点点头又朝前冲去,而那说话的蛮兵便径直朝他们走来。
虽因方才被震昏而全身提不起真气,水木还是将怀曦朝身后一推,强撑着站起。
那蛮兵眼中闪过丝什么,提着刀,一直走到他俩面前。
怀曦失声叫道:“那莫钟!”
蛮族少年被战火熏黑的脸上流露出一笑:“木头呆子。”
“嘎?”怀曦还没反应过来,那莫钟便转过了身去,“跟我走,我带你们出去。”说着,便向烟尘深处走去。
命运的棋线忽然在少年脚下清晰起来,一次意外的相逢,谁想到会成全怎样的宿命?蛮族少年在最后一次成全自己的友谊的时候,决不会想到:就是这一次善良,将造成自己民族在数十年后的一场浩劫。
就像此时的神机营都督张克化,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一战后一举成名,最后官至国公。这时候,他只是被眼前突然出现的少年给惊住。
一帐人,从都督到偏将再到幕僚,忽啦啦全都在少年面前跪了下来,口中高呼:“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种山呼的怀曦只觉恍如隔世,被身边人推了一下才醒过神来,忙道:“都起来吧。”
“谢千岁。”众将纷纷起身,恭请怀曦在主将之位上坐下。
怀曦从容落座,漆黑的眸子不急不缓的扫过帐中诸人,也不说话。
张克化只得清了清嗓子,出来说道:“不知殿下驾临,有何谕令?”
怀曦也咳了一声,说:“孤是奉了父皇圣谕,回归□□。”
此言一出,立时掀起一片哗然,众将不禁纷纷问道:“殿下见过皇上?”
怀曦眼圈一红,点头道:“孤在敌营见过父皇,父皇命我立即回国,还要我……”终于忍不住哽咽,“不要管他。”
这么一说,众人无论如何作想,都跟着唏嘘起来。张克化当先跪下,捶地呼道:“万岁仁勇世所莫及,我等怎能不肝脑涂地以报君王——”众将亦纷纷应和,个个摩拳擦掌,立马就要跳出营帐杀敌救主。
怀曦心头一热,看向身边人,水木淡淡望他一眼,示意一切由他自拿主意。怀曦心跳轰隆一阵,终于有了主张。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少年皇储不紧不慢的说道:“诸位的忠君之心孤王甚为感动,回国后定当一一褒奖,引为天下楷模。”他顿了顿,黑眸里隐隐现出乌金光华,“但现在,孤要诸位先办一事——”少年长身而起,直指帐外,“给我进兵,救我父皇!”
“是!”如云应声中,他却只听到一声轻叹,清清楚楚的一声:“曦儿。”
极轻极轻的一声叹,却压过了所有的豪迈的应。他从不知道,这世上能存在着这样一种叹息,像是把他的心都揪碎。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到,在以后的岁月里,当他每次端坐九阶之上,站在群山之巅,立于万军之前,他仿佛都会听到这一声轻叹。一声叹,凉了帝王半身血。每一次,他都不知自己是如何仍能坚持着挥手向前——
“随孤出帐督战!”他飞也似的迈步向前,不敢仔细去听身后跟随的步履声响。
帐门一掀,烟尘扑面,战争特有的气味激昂起少年本能里的热血,一旁忙有人递上瞭望筒,他接过来,向远方看去,只见两军厮杀,血流如海。他听见自己的腔子里有什么奔涌拍和,更有什么辗转反侧,直到听到那清远的声音响起:“我军死伤如此之巨,为何不直接炮轰敌酋?”喷薄的浪终于找到了皈依的河。
“你是……?”众将纷纷侧目。
怀曦将瞭望筒递到说话的人手里:“这是孤王之师。”
“原来是太傅大人,失敬失敬。”众人立时态度一变。
一进营就先除了蛮子官服的水木显露原先素衣飘飞,只见他神色冷淡,丝毫不以为意,接过瞭望筒来,边观察边对怀曦道:“木屋附近仍是重兵把守,相信敌人并没有把皇上转移。还有——好个莫勒真隆,居然亲自带兵杀出来了!”说着便将瞭望筒还给怀曦。
怀曦忙跟着看去,只见蛮族大汗竟真的披甲上阵,身边大约百骑扈从,果然个个骁勇无比,锐不可挡,而蛮军见大王亲临自是更加勇猛,本就在人数上落于下风的□□军更加不能抵御。眼看进攻的一方很快便成了退守的一方。而那头,蛮族可汗鼓舞了一阵士气,见己方已是压倒性的优势,耀武扬威一阵也就收兵归帐。只可怜□□军队仍陷于厮杀之中,而此时两军混战,又根本没法用炮火支援。
“这样打下去只能是白白牺牲,我军才区区三万,根本不可能就这样攻下敌营。”水木冷冷道,“请命我军炮手立刻调整炮位,对准蛮子大营。”
“那父皇……?”
“曦儿。”他这样唤着他,“相信我。”他这样看着他,瞳里像有黑色的漩涡,“木屋在敌营最后方,我们只对准前面的营帐,对准莫勒真隆的大帐开炮,决不会伤到皇上。”
怀曦终于点了点头,不知是否为了他那句“相信”。后来才知,他说的“相信”并非是要他信他当前所言,而是相信:他永远是为了他好。可为什么,从开始到最后,他们只是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
不一会,太子令行,火炮炮口一律对准了蛮军大营,轰隆隆的爆炸声中,只见蛮族白色的帐篷在红光中飞到了天上。战场上的形势立刻有了突然的转变,在蛮族可汗的大帐也被炮火击中的时候,一直往前冲的蛮族人终于有了后退的念头。而他们这一退,反倒招来了更猛烈的炮火攻击。一向不可一世的蛮族人终于开始全线败退。□□军队也有了喘息和反扑的契机。
这头,怀曦兴奋得一个劲的叫好,直叫多多发炮,直接将蛮人统统轰死。正在这时,却见敌人忽然帐门大开,可汗百骑重又突出,怀曦咯咯冷笑,一挥手:“给我开炮!”只听一声炮响过后,紧接着却是宁静。
“怎么了?怎么不开炮?”怀曦怒问。
“禀太子,炮弹用完了。”
“啊?”怀曦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炮声哑了的战场上一下子显得格外寂静,其实也不过是一瞬间的工夫,却让人觉得像过了一年,怀曦的手心里已全是汗。只听旁边有眼尖的人喊道:“殿下,快看!”他忙举起瞭望筒,只见蛮族百骑扇面样打开,扇把处几骑纵出,左边是蛮族可汗莫勒真隆,右边却是燮阳帝!
“父皇!”怀曦的失声低呼教这边众将顿时一乱,纷纷都或伸长脖子或踩上马背向那边瞭望,只见果然是燮阳帝被缚在马背之上,莫勒真隆拔出腰刀,缓缓置于他颈,朝着□□军队喊道:“要是再敢开炮,本汗就先送你们的皇帝上西天!”声如洪钟,响如炸雷。
怀曦急得银牙咬碎,环顾四周众人,也是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只有那人只是微微蹙眉,静静的对他道:“蛮子忌惮咱们的火炮,他们还不知道炮弹用尽,我料他们不敢放肆。”
怀曦点了点头。
那人随手拉过一匹战马:“你能明白这个就好,事情就交给我,全军听我令行事,我保你父皇平安。”
怀曦只能又点头,慌忙又补上一句:“老师小心。”
素衣一腾,已然飞身上马,绝尘而去,也不知听没听见这句嘱咐。
怀曦急忙举起瞭望镜看去,只见万军之前,一骑排尘而出,一点清素黯淡这方如血红衣那方如云黑甲,他的声音大约还是如常低回,这头的人只听得见莫勒真隆响雷般的笑:“哈哈哈哈,够爽快!你就站在这里不动,我们双方同时撤兵。”说罢,收回了腰刀,扬手示意,蛮族大军齐齐向后退却。□□军队也在同时向后收拢。
战场上烟尘逐渐消散,原本混杂在一起的红色和黑色慢慢分出了界线,各自回归各自的阵营,草原上像是无数条细流逐渐汇成了两条奔涌的大河,两河当汇处,一柱凝立——苍青的磐石生生分割开两股洪流。
终于双方的军队都全撤下了战场,那一点苍青却仍纹丝不动。
“老师怎么不回来?”怀曦抓住从前方撤下的将领问。
“大人答应了莫勒真隆:他在中间站一刻,我军就一刻不会开炮,直到双方都拔营,退出这片草原。”
怀曦相信,这的确是那人的决定。抬眼望,太阳不知何时已经挂在天中,血一样鲜红的颜色,让人只觉一阵阵的冷。他知道这次自己已经败了,自己非但不可能救出父皇,反倒真挑起了蛮族以父皇作盾的念头,将来只会更加有恃无恐。懊丧和疲惫一下子充满身心,他无力的说道:“就依老师所说:退兵,回京。”
沮丧的气氛顿时充满了整个军营,然而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诸将只得都得令而去,整顿部队,准备南归。远远的,听见蛮族似乎也在忙着撤退。
怀曦趁众人一不注意,跳上匹战马就往战场上驰去。
烈日将那人的影子钉为一根钢针。直到怀曦走到他身边,他才转头,立时拧眉:“你怎么来了,快回去!”
“你跟我一块走。”
战场上现在只剩了遍地的尸骸,蛮族因为是游牧民族,所以也有不少家属随军,便可见一些蛮族妇女和老人在战场上搜寻和哭泣。
怀曦不禁悄悄扯了扯他衣袖,低声道:“咱们走吧。”
“你快走。”水木望着那头逐渐减少的帐篷,说道,“我说了要等两边都退了才走。”
“那我也不走。”怀曦倔强的执意要留。
水木犹豫了下,终于掉转马头:“走。”
二骑奔驰起来,当先的却忽然停住。“曦儿?”水木跟上来,正要催他,却被他的目光摄住,随之看去,眼前的情景让他也再扬不起马鞭——
熊一样强壮的少年,尸身已经支离破碎,脑袋也只剩了半边,这世上恐怕也只有母亲还能认得出他,她还像襁褓中时那样紧紧将他裹在怀里,哼着那些熟悉的曲调,草原上的夜曲啊,是希望他睡好,还是更想他醒来?
怀曦的掌心已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血来,眼睛里也像是要迸出血红,忍不住就要朝占伦大婶走去,却被人死死拉住。
而这时,占伦像是察觉了什么,猛地抬起眼来,涣散的目光在看见他们的一瞬变成了一把雪亮的利剑。
怀曦觉得自己脸颊上像是被生生剜下了一块肉。
良久,占伦终于又重新低下了头去。
她没有喊出来:面前马上的人是杀死他儿子的□□人的皇储。
如果她喊了,四周那些同样失去亲人的妇孺也能扑上来,用牙齿、指甲也能将他撕碎。
她只是又俯首,又哼起那首夜曲……
豆大的泪珠从怀曦眼里蹦了出来,砸在颊上,疼得钻心。
直到他们走出去很远,才听见身后女人突然爆发的一声野狼似的的长嚎:“天哪,这天杀的战争——”
《□□史》载:燮阳六年,帝败被俘。幸得太子南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