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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六 一梦飞天(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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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心莫共花早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又是一年春来早,三月梨,四月桃。
自从那人走后,怀曦就不太喜欢这个季节,总觉太妖娆。此时,春在枝头已是十分,漫山遍野都是绚烂的花朵,忘情的冶艳,丝毫不顾忌人的感受,沉淀在空气中的浓郁香气肆意蔓延,盎然春意跃动在每个人的眼角眉梢。这季节总是诱惑太多,连记忆里某些深藏的片段也总会时不时的来凑热闹……
怀曦眯起眼睛,微微侧过面庞,只见青嫩鲜草地上,青骢马伴着油壁车缓缓行过,风铃摇荡,春风送着纸鸢扶摇直上,攀登九宵,城南的掩月山下涌动着前来踏青的人潮,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以及……眼波荡漾。
只是本人却还体会到这一点,随行的人早已在暗地里感慨了半天:一路上,不知有多少少女娇娥只朝这边一瞥就飞红了面庞,多少双翦水眸儿不断有意无意的望向这厢。郑风如不禁也跟着看向走在前面的人:不满十七的少年天子却已有着成人不及的轩昂,大约是在北蛮经历过风霜的缘故,他的个头也明显比同龄人高了一截,身形颀长,肩膀宽阔,从背影上看已完全是个大人的模样。
“风如,我们去寺里看看。”只见他略侧过脸,羽扇样的浓睫下掩着略微上挑的眼角,稍稍鹰勾的鼻梁峭直如山岳,唇角习惯性蕴含的浅笑闪着莫测的光芒。
“好啊,少爷!”还没等他回话,身边的谢光就当先拍手叫好。
“阿光,别太放肆。”郑风如扯了师弟一下,随即对便装的怀曦解释道,“今天普济寺要举行辩经大会,所以热闹得很呢。”
“辩经?”怀曦不由也来了兴趣,“谁和谁辩?”
“是普济寺的雪舟对龟兹来的德伽。这个德伽来头不小,在西域素以辩才著称,因此不少人都说这场辩经捍卫中土佛学的声誉之战。所以,看的人可多了,这些踏青的一大半也是往普济寺去的。”郑风如于时闻似乎无所不晓。
怀曦喜欢的也是他这点,听后沉吟道:“雪舟?朕……哦,我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普济寺据说是最年轻也最有才华的一位高僧,是吧?”
“少爷好记性,这雪舟虽不过廿五,却是才华横溢,近两年来可谓声名鹊起,曾经多次开坛讲经,京里不少达官贵人都以请动他讲经说法为荣呢。”
怀曦听后,只是淡淡道:“那我们也去看看。”说着,就转过身往山上走去。
深山古寺今日也是热闹非凡,只见法坛之上,外来的和尚深眸高鼻,耳朵上还戴着硕大的耳环,奇异的打扮引得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而另一头,年轻的高僧静定凝立,双目微阖,风姿秀逸。一个狰狞,一个疏朗,一时倒也分不出高下。
人们正窃窃私语时,忽听一声炸雷——是那德伽当先发问,声音洪亮,隆隆炸开:“你是谁?”
雪舟一笑:“雪舟。”
“雪舟是谁?”
“是我。”
台下看热闹的众生大多还未反应过来,已是一来二往。
只听德伽又问:“我又是谁?”
雪舟仍是一笑:“是狗。”
台下有人听不明白:“怎么是狗?”
却听旁边一个清醇声音轻笑道:“谁是狗?”
人听了更是一头雾水,转过眼来,只见身边一秀拔少年唇角含笑,深眸乌金,而再一旁大约是他随从的青年竟然有着女子般的姣好,只是一笑起来便露了男子的飞扬轻狂,道:“少爷,你悟了!”说罢,二人俱又轻笑。
旁人也不知他们在台下又打的什么机锋,转眸又关注台上,只听德伽又问:“你是谁?”
雪舟仍是答:“雪舟。”
德伽再问:“雪舟是谁?”
“是我。”
“那我是谁?”
“是狗。”
翻来覆去只是这两句,奇怪那西域“高僧”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好看了,观战的人们终于有点明白了什么:这雪舟永远是雪舟,那问话的德伽却一直是狗。
这样一场论战的结果自然是那外来和尚输得一败涂地,落荒而逃。
看热闹的不管听懂没听懂,都是轰然夸赞了一阵,便纷纷的都散了。雪舟睁开双眼,看着退去的人潮,灰色僧袍于春风中浮动。
却听有人——“雪舟大师。”
“施主。”他从法坛上看去,出言唤他的少年立于百丈春光之中,却堂皇过这天光。他微微颔首,掩了眸中情绪,走下坛来,“施主有何赐教?”
发问的正是凤怀曦,只听他说道:“在下想请教大师一个掌故:一日佛祖要洗澡,叫一个弟子打扫浴缸。弟子跑去一看,缸里满是蚂蚁。打扫的话,一定有蚂蚁毙命,弟子不知怎么办,回来请教佛祖。佛祖没有看他,只说:我叫你打扫的是浴缸。便又继续打坐。弟子大悟,马上回去把浴缸打扫干净了。不知大师有何见解?”
郑风如一面拉住谢光怕他出口生事,一面凝思这小皇帝用意,却听那雪舟已然答道:“佛,无魔不成。”闻言,不由立时抬眼,只见那青年僧人眼中竟闪过冷冷寒光,心里咯噔一下。
怀曦听到这回答倒显出满意的神色,赞赏的点点头:“多谢大师指点。将来若有机缘,还要请大师莅临寒舍再当面好好受教。”
“施主言重。贫僧定然欣然前往。”
怀曦便告辞。出了那寺门,郑风如总算吁出口气,想着刚才那雪舟和尚,总觉别扭。正沉吟时,袖子却被谢光大力一拉:“纸鸢!师兄,那里有个纸鸢!”
他没在意,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看看那头挂在树上的纸鸢,叹气:“是个坏的。”
谢光却不在意:“师兄,在我阿光手里难道还有飞不起来的纸鸢不成?”说着便要去够,跳了几下,却总是够不着。
郑风如正要劝他放弃,却见一道身影飞起,衣带当风,飘飘然拂过那挂着纸鸢的高枝,树枝一动,花雨纷坠,落在那人轻扬的笑容里,竟然一时错觉:有那个人的影子。只见那身影落地,手里拿着那纸鸢走过来,露出许久不见的孩子气的神色,道:“阿光,修好它,咱们一起放。”
“好啊好啊!”谢光忙不迭的拿了纸鸢就修理起来。
留下他不好意思的低头笑笑:“劳动少爷大驾。”
怀曦呵了一声,却转了话题:“你怎么看刚才雪舟的回答?”
比当官的还会揣摩帝王心思,郑风如心道,嘴上却未如此说,只道:“的确是个聪明人。”
偷眼看天子脸色,只见怀曦点了下头,未置可否,只道:“下次宫里再做什么法事,不妨请他来念念经。”
自皇后逝后,不知为何,宫里的法事就多了起来,几年间,燮阳帝的几个嫔妃已有好几个或因病或因意外亡故,还有些原先东宫的旧人也路路续续死了不少,郑风如知道他说的就是这挡子事情,却不知这年轻帝王心里究竟如阿作想,也就没敢应声。好在谢光动作够快,已修好了纸鸢,三人就当真找了个开阔地,扯开了线,放起了纸鸢来。
碧蓝的天空白云翩跹,怀曦仰起脸来,看着自己手中的纸鸢也顺着风势爬上了云端,十里春风吹得那线儿晃晃悠悠,那纸鸢在天上浮浮沉沉,好像还在努力的再往上攀——
到底要攀到多高啊,才能将这天下都看个清楚?究竟要走得多远啊,才能将这江山的每个角落都踏遍?只恨身无彩凤双飞翼,不能驾着这长风追随上那人的脚步,从此共效于飞,纵横四海。就这样盼着恨着,已是第三个春天。
开头时,那人不放心,还几个月就回京一次,信也通得频繁。每次都不知那相聚几日就怎样被相见的幸福和离别的伤感煎熬渡过的,每次也都不敢也不能开口挽留,只能一次次的盼重逢又怕重逢,一次次的长夜无眠。
为谁独立到中宵?连身边的老内侍都知道劝说:“皇上,放心吧,太傅很快就会来信了。”这才恋恋的回到屋内,孤灯下,将那些珍藏的信笺一遍遍读来:从开始的时候,右手不便的他只能用左手写的字迹,倒也不是特别歪歪扭扭,只是看了就好笑,想他这样一封信也究竟是练到了多少遍;到后来,又恢复了那清正刚直的台阁体,行云流水间将国事脉络梳理清楚,家国天下娓娓道来,看着看着就不禁眼眶微酸,不知是否只为了思念……再到后来,书信也少了,人更是难得回了。最后一次相见,距今已是两百七十七天……
飘忽的思绪如风中荡漾的长线,不知牵在谁人不经意的手间——
正出神时,忽听谢光叫道:“掉啦,掉下来啦!”
怀曦回过神来,忙扯动棉线,却为时已晚,只见那纸鸢大约是临时修好的骨架毕竟不牢靠,一头就栽下地来。
他正要上前去拣,手里长线却是一动,心弦蓦地一震,他抬起头,看见线的那一段——
姹紫嫣红中,一袭素裳携清风而来,手里正是那断了线的纸鸢。
刹那转过流光千载——
少年几乎泪下,本想扑过去。
帝王却深吸了口气,收紧了自己手中棉线的这一端。
每收一下,那人便走近一步。
梦里追了千百回的身影。
脑里惦了千百时的笑容。
心里念了千百次的眉眼。
“曦儿。”——那一声轻唤,犹恐相逢是梦中。
怔忪了片刻,少年皇帝听见自己声音里终究是压抑不住的带了哽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