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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章 ...

  •   第十章夏至

      俗话说:“冷在三九,热在三伏。”然而如今不过初伏,整个申城已如发了高烧般,叫人窒息难耐。
      只是更不可思议的是,祈愿病了。
      她一向怕热,总是把空调往死里调低,就连看到那显示屏上的雪花都觉得心里倍儿踏实!然后就披着羊毛大毯子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这么一晚上“北风那个吹”,第二天小身子骨给给她颜色看了!
      傅觉冬倒是很通情达理让她在家呆着,别上班了,不过“在家呆着”前还加了三个字——太平点!
      祈愿心里很不乐意,她都是生病的人了,他还拿她当孙悟空呢!她能不太平么?还想大闹天空?三打白骨精?

      祈愿一连在家待了一个星期,她躺在床上,双眼盯着壁灯内的袖珍灯泡,回思这一个星期所发生的一切,竟是迷迷惘惘,好像梦游般不可思议。
      如今她只觉得浑身乏力酸痛。百叶窗被她全部拉上,房间里灰沉沉的,没有开灯。只有一台电视机明灭闪烁着。
      她一动不动的坐在床上,目光痴守般定神在荧幕。那是一盘很老的录像带了,傅立夏给她的。
      电视里传来“哗啦啦”的洗牌声,人语喧笑,好不热闹。镜头有点晃,但仍旧能看清那是四个阔绰时髦的富太太。
      “绛兰阿姐,今朝你可要手下留情了,昨天夜里你们三娘教子,阿拉家瑾年输惨了。”寇红如血的手指金银翠翡,装点齐全。
      “唉唷,”陆绛兰咧嘴一笑,抬手抿了下新烫的卷发,雪白手腕上金镯一晃,笑道:“瞧你这话说的,这街坊邻里谁不知道我陆绛兰是‘老输记’了,跟你们打麻将就是来发红包的。”说着抬头对着镜头一瞅:“阿笙,快把她们的牌全拍下来,回家姐姐我一个个研究,看谁最是心口不一,就爱刻着我牌打。”
      牌桌上的人都撑不住大笑起来。
      “太太,该吃药了。”女佣海棠端着从私人医生哪儿配来的药水,轻轻叩响门。
      祈愿一个激灵,望了下悬壁的挂钟,这才直起身,“进来!”
      她皱眉吞了药水,目光开始虚起来,却依旧不离电视。

      女佣走后,她刚想将身子下调一点,荧幕上骤然的,一个响雷般的巴掌声冲眼而来,祈愿的心也跟着揪作一团。
      那一下打得实在凶,连镜头都跟着一抖。
      挨打的男孩不过十二、三岁的光景,似乎压根没想到,那一掌力道实在大,甩得他整个人向后跌了数步。
      男孩一双秀逸的眸子,亮得闪光。穿得整齐又漂亮,黑色小西装,一双小羊皮靴。他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反驳一个字,只是无声站着,咬得嘴唇发白,两腮却如烙铁般烫红起来。只是脸上竟是没有一点表情。

      陆绛兰似乎还不解气,饱恨带愤抵着男孩眉心骨叱喝:“刚才那句话,你给我咽进喉咙,烂在肚肠里!以后你敢再讲一次就滚出去,别说自己姓傅!”她气得连声音都颤抖。周围的人开始拉的拉,劝得劝,镜头黑压压一片。
      “哎呀,绛兰阿姐发什么火,小孩子不懂道理,瞎讲讲罢了。”
      “小冬,以后不能说这种话气你妈妈,晓得伐?”
      祈愿觉得自己浑身每一个关节都在痛。这卷带子她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可是每看一遍,都觉得心更寒一截。
      她知道那有多痛,陆绛兰指节上那颗绿汪汪的方形翡翠扳指扣在镜头前泛着绿幽幽的光。祈愿喉中还拥堵着刚才药水的苦涩,每咽一口都觉得无比难受。
      就在这时,整个房间仿佛被闪光一照,啪嗒一声,灯掣被一按,像瞬时铺满银箔,光亮迅速吞噬黑暗,祈愿猛的一惊,抬头,宝珀腕表的光芒一晃而过。那挺秀的身姿从门口跃入眼帘。她只觉得一股冷气从发根蔓延出,张大了嘴,喉咙却一点声音都叫不出来。她没有想到他回来的那么早!
      “在看什么?”傅觉冬匀净的眼嘘起,目光,毫无障碍地落在64寸的液晶屏幕上。
      “没有,没什么……”她心虚无比,起身迅敏去寻找落在床上的遥控器,却忙中出错,不慎摁了倒退键,一切的画面像坐着时光机器往回流转。任何措施已经来不及!
      傅觉冬只需一眼,已经怔住,目光变得空散飘虚。愣愣的,出了一会儿神,唇线却不由自主渐渐收紧。
      荧幕里传来鼓雷般轻一阵,响一阵的麻将声。年幼的傅觉冬出现在荧幕里,稚嫩的声音湮灭在洗牌声中。“妈妈,”
      “回来啦?”
      他点头默肯。偶尔的一个抬头,“舅舅,”对着镜头一声唤,那双眼睛竟是清澈到能汪到灵魂里去。
      “成绩下来了?”陆绛兰摸着牌,眼皮也没抬。
      “嗯,”男孩顺着一个点头。
      “是第一吧!”女音带着一种不屑,却不容有反对意见的威严。
      男孩施施然点头。
      “告诉你父亲了吗?”她并不抬头,“七筒!”急吼吼推出一张牌,心不在焉的问。
      “嗯”小男孩只是低着头,那样远的镜头却依旧能看到他纤长的睫毛在白皙的皮肤投上阴影。他依旧站着不动,仿佛尚未汇报完毕的小卒。
      “什么事扭扭捏捏的?男孩子家爽气点!”陆绛兰画得细长的柳眉嫌恶的皱起。
      他咬着微微泛紫的嘴唇,眉眼的轮廓已经十分清秀,终是开口:“我觉得我不是爸爸亲……”
      “绛兰,五筒要不要?”对面一个尖锐的声音淹没他。
      “嗯?”陆绛兰专注着牌, “诶诶,这张我要!”她丹红的手指溜过面前每一张牌,终于弹出两张:“碰!”旋尔回过神,一个侧面,“啊,你刚说什么?”
      这一回,他的声音比上一次更大:“我觉得我不是傅坚的儿子!他一点不喜欢我!”
      这一回她听到了,这一回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一回整张桌的人都肃寂下来,连荧幕外都听到一阵阵冷吸声。
      傅觉冬修长的眸斜睨向祈愿,那可怖的目光仿佛沁入她的骨髓,发酸发麻。她忍不住打一个寒噤,“我……”已是失语木然状。遥控器在她掌心被汗水濡湿。

      银幕里又一次传来响亮震撼的刮掌声。
      “啪~”陆绛兰愤然丢下牌,倏地回身抡手就是一个巴掌。

      那巴掌此时此刻就仿佛打在祈愿脸上。
      “立夏都跟你说了?”傅觉冬半侧脸对她,嗓音略微上挑,仿佛咿呀凄厉的二胡拉出幽痛的颤音。
      祈愿的心像一包棉絮被扯开。
      数日前
      祈愿在家躺了三天,这天下午,她实在闷得紧,想到庭院里小坐一会儿。她乖乖在月白百褶长裙外加了件桃粉色开司米小外套。
      园子里一道如血残阳斜铺在石径上,梧桐树下,小扇落英,被光浸得金斑闪闪。枝叶错落繁疏,在半空搭起一座纳凉的庭院。
      人在生病的时候就喜欢胡思乱想,祈愿吞了药丸,思绪开始胡飞起来。
      她想起傅立夏和言玥那一次摊牌时提到的“那件事”。
      傅立夏说若不是发生那件事傅觉冬不会和言玥在一起。
      那是件什么事呢?她的好奇盘踞在胸口,那一年傅觉冬22岁,正值弱冠年华,锋芒初露,会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呢?此刻她第一次如此仔细而认真的沉思起她的丈夫。千百种可能转过她的脑海:生意失败、感情受阻、身体欠佳,等等等等,可是仿佛没有一件有足够的分量可以打败傅觉冬。
      祈愿双手紧环住一个枕芯,悠悠摇着红木太师椅,这是她的坏毛病,如果不抱着点什么,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傅觉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其实祈愿觉得他并不像外界说的那样心黑手辣。他和她在一起时总会给她一种温柔的错觉。他看她的时候眼神是那样深,那样深,仿佛能够透到她的血脉中去。
      她正发着呆,一阵汽笛声刺耳而来,祈愿回神,一辆黑色宾利已经从大门口缓缓驶入。
      余辉下,赫然映出傅立夏已从车门立腿而下的卓影。
      祈愿猛地立起身来。
      傅立夏还是穿着她最钟爱的Chanel黑色套裙,束高的发髻别一只紫钻玫瑰发夹。只是瓠瓜脖颈间系了一条真丝围巾,宝蓝配着绛红。
      她沿着石阶路已经走来,目光已经寻到祈愿。廖秘书紧随其后。
      傅立夏的妆越发精浓了。深重的眼线,玫红色的唇膏,冶艳而妩媚。
      “到偏厅,”傅立夏抿抿唇:“我有话同你说。”声音哑咳着。
      祈愿心里一凛,不详的预兆在脑海扫过。只是温驯地跟着傅立夏和廖秘书不急不许地走进偏厅。
      傅立夏沉吟不语,只是黯然坐在高靠背蓝丝绒的沙发上,狠狠的抽起来烟。女佣已经端了茶上来。
      祈愿不敢惊动她,垂头端起茶几上一杯英式红茶,低头轻吹了口,贴近嘴皮佯装小呷。
      她从来没喝过这种被他们姐弟当白开水喝的红茶,原来入口很涩,涩中带苦,直灌喉头,堵得人说不出话。
      傅立夏瞧见她那尴尬表情,春葱似的手指夹着烟,竟是沙哑笑起来。
      夕晖映在她脸上那浓重妆面后,眼角深处竟也延出几条细纹。
      “祈愿,”她吸了口烟,整个人仿佛浸在尘埃烟云中,“我日子不多了……”
      祈愿握杯的双手一紧,装傻已经没有必要。反倒扭捏着开口宽慰:“不会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只要你……”
      “来不及了!”傅立夏苦笑着打断她,不可置信的坚强。仿佛已经经历过最可怕的洗礼,反倒有种视死如归的从容。
      “我刚从美国回来,已经扩散了。很快我就不能出声、不能说话、不能吞咽。祈愿,趁我还能勉强说话,我要你今天一字不差,仔仔细细听我说。”
      祈愿像被冰注满,说不出话也发不出声,只是默默点头。一种强大的不安和惶恐罩在心头。让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父母出意外前出现的那不详的症候。
      傅立夏微微轻咳了几声,整个人像一枝失水的花,只是在靠残余的养分坚持生命。

      “祈愿,其实觉冬……”傅立夏幽幽吐出烟圈,袅袅上升,就像积攒多年的秘密,渴望悉数而尽,声音如这烟圈渺然遥远:“和你一样,是个苦孩子……”最后的末音像一声叹息融入烟雾中。

      祈愿觉得心里很难过,见证一个生命的陨落总是痛苦的。
      傅立夏斜眉一个示意,廖秘书立即将一直挟于腋下的一个牛皮档案袋呈到祈愿面前。
      祈愿惊异而狐疑,单望这档案袋上纵横交错的折痕与那已经褪色的印刷字体也知晓它有些年代。
      她迟疑犹豫着,终究在傅立夏默认首肯的目光下抬臂接了过来。
      “你手上这份是家母临终留下的遗嘱。”
      “遗嘱?”她并不解,如此重要的东西她拿在手里都觉得紧张烫手。
      “拆开看看吧!”傅立夏的声音带着哀叹。
      祈愿遵循着一圈圈松开档案袋后缠围着的细线,每拆一圈,心就往上悬一尺。她翻开封口,连手都不由自主有些轻颤。她觉得额上冒出一颗颗冷汗珠子直往下坠。
      抽出遗嘱,白纸黑字跃入眼帘:
      独子觉冬,捷才敏思,强学博记,是傅氏寰宇企业第一法定继承人。然此儿自幼性情阴郁,行事毒辣。念其终究非吾嫡系骨肉,育其数年实属情非得已。故斟酌再三,决意留此遗嘱。若他日觉冬稍有异心,不利寰宇,即可凭此遗嘱废除其一切法定继承权。傅氏一切皆与其无关!转由次女立夏全权继承。
      祈愿只觉得捏在她手里的这薄纸瞬时重如千斤,压在她双臂,顶在她心头。她甚至有一种眼花目眩的虚幻感。
      两只黑钻似的眸子在迸跳着,祈愿强迫自己再看一次,两次,三次,每看一次,那震惊却是更加重一倍,所有的力量都沉在她心上。
      她觉得不可能,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理解能力,
      “非吾嫡系骨肉”数个字一遍又一遍横过眼帘,像无数把刀扎着她的眼球。
      “这份遗嘱是家母临终前立下的,那一年觉冬22岁。”傅立夏喃喃。
      22岁,22岁,那便是他去美国的第二年,那一年他遇到了言玥,那一年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傅觉冬。
      那件事,那件事是……祈愿惊惶地复审手里的这份遗嘱,右下角刻着鲜红鲜红的印章——陆绛兰
      像一滴滴血珠子般洇染在白纸上。
      “觉冬,”祈愿始终不肯相信,只能小心翼翼的确认:“他不是陆绛兰的儿子?”
      “不是!”傅立夏又吸了口烟,目光空洞,语气决然。
      “不可能!”祈愿摇头,“那他是谁?”如果他不是陆绛兰的儿子,那便不是傅立夏的弟弟,不是傅坚的儿子,更不是寰宇的少东总裁。那他,他是谁?
      傅立夏眸色越黯,斜瞥祈愿,微微叹了口气,沉思片刻,道:“和你一样,是孤儿。”
      西天的一抹落照,血红一般,冷凝在苍穹。
      杯中红茶的热气氤氲飘绕,模糊了视线,模糊了记忆。
      为什么会这样?祈愿的脑袋混乱一片,她真想掐自己一把,来确认这是不是场荒谬的梦。
      傅立夏将香烟屁股用力摁进水晶烟灰缸中,歪着脑袋,淡淡说:“家母生了姐姐和我后便已经不想再生育,可是当时父亲又做了那件坍塌事,那时候也是脑子发昏了,偏偏要讨秦蕙那野女人进门,逼着母亲和他离婚。母亲不依,两个人就吵,扔东西,什么招式都使出来。到底那女人厉害,没多时居然还真给爸爸生了个老来子,母亲自知再站不住脚,所以只能改用怀柔政策,先安抚了父亲,然后唱了这出‘无中生有’的戏!父亲本来生意就忙,时常不在家,母亲便托人想方设法终于找了个弃婴……”
      祈愿觉得脊梁发寒,一直凉到头皮里去,可是心里却滚烫,像被一团火炙烤灼烧。
      她原以为他是富家少爷,可他竟是孤儿。祈愿想起那一日,想起他忧忧皱着眉对她说的那句话:“孤儿怎么可能幸福……”
      原来他不是在说她,而是在说他自己。原来一切的浮华美好都是假象。
      “因为有了觉冬,父亲终究没有和母亲离婚。可是家母毕竟有自己的顾虑,所以临终前留下这份遗书。”
      傅立夏猛咳起来,忽然抓住祈愿的手,她凛然一惊。
      “祈愿,这些是我母亲生前的一些影像资料,有的是舅舅在家录着玩的,有的是在寰宇庆典上的发言,我要你回去好好看,仔细听,她的咬字声调,音色换气,不要漏掉一个细节。”
      “你要我干嘛?”祈愿心中已经知晓大半。终于要派上她的本领了。
      傅立夏尚未开口示意,廖秘书已经将另一份文件递到祈愿面前,她匆目瞥去,亦是一份遗嘱,上面同样写着“密函”两字。内容却与先前那份大相径庭,而是同意傅觉冬继承寰宇一切股份及傅氏财产。
      祈愿正在震惑,傅立夏的声音已如秋叶落在耳根,“我要你用我母亲的声音录制这份遗嘱。”
      “不行,这是伪造!”祈愿摆手推开,霍地从沙发上弹跳起来。
      “祈愿,就当我求你!”傅立夏立马抓住她,泪水啪嗒啪嗒的往下落:“我日子不多了。”
      就这一句已经让她莫名产生愧疚。
      傅立夏两只手挂在她胳膊上,带着凄悲的哭腔:“如今寰宇发展迅速,那些个倚老卖老的董事们个个老奸巨猾,新提拔上的又全部狼子野心,没一个股肱之臣,特别是傅知霖父子,父亲在世时就不安分,若不是觉冬的铁血手腕他们早反了。如果让他们知道有这份遗嘱,那他们势必私结党羽,勾结起来剔除觉冬在寰宇的一切职务。”傅立夏越发激动:“可是傅家的寰宇绝对不能落入别人手里,更不能便宜秦暮秋那个杂种!
      “那你就毁了这份遗嘱,没有人会知道!”祈愿将遗嘱递还她。
      “不行!”她厉声呵斥,指尖捏住遗嘱的一角,低着头,“这是家母留下的遗令!决不能毁!我要你好好收着。”
      “我?”
      “对,你!”傅立夏将遗嘱包着祈愿的手一并握住,眼闪泪光:“你一定要帮觉冬,祈愿。这世上只有你能帮他了。他那么疼你,你忍心看着他一无所有?”
      零星的烟火还在烟灰缸中忽明忽暗,她垂睫默望,犹如一个见证它从璀璨到灭亡的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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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觉冬的办公室位于寰宇大厦77楼。
      如今,他阴郁的表情若是让任何人瞧见,怕是不敢造次去打搅他的。
      傅觉冬就是这样一种人,当他和你相处时,永远那样谦谦绅士,恂恂儒雅,即便他多不喜欢你,对你多不屑,他都不会把一丝不耐烦表露在脸上。
      而当他孤自一人时,他不再是他。好似这世间任何美好的东西都不能使他的感官活跃起来。
      此刻,他修洁的手指很轻地叩打在紫赤降香黄檀桌上,低垂的眼被浓睫掩盖,他的目光虚幻地盯着离手不远处的那张金色票根上。
      那是一张再正常不过的话剧票根。由以色列卡梅尔剧院演绎的莎翁名著。
      自从秘书林珞将这张票交给他起,他就仿佛着魔般直愣愣凝着票根上那四个烫金的大字,一瞬不瞬。
      林珞说不知道是谁送来的,信封上没有署名。可是他知道!当他看到那票根上四个大字时,他便了然。
      那字是那样红,那样红,像一场切格瓦拉的激情革命。
      哈姆雷特!
      傅觉冬猝然冷嗤一笑,那种笑不似寻常所见般温煦,宛似大军屠城前那贪婪的笑,饱蘸着欲望与期待。
      终于要来了吗?
      哈姆雷特,他的指终于攀上那张票根,沿着那字的轮形起伏跌宕。
      王子,要回来复仇了么?
      秦暮秋,用这样一张票根来向他宣战实在够新颖。
      傅觉冬缓缓抬睫,正对上墙上挂着的一幅字。

      同样是四个字,用黄色绫子装裱好,正正挂在墙上。
      那是一幅草书,一笔而过的轻扫,行云流水般潇脱,铁钩银划又蕴肆意奔放的豪侠。四个字,重若崩云、轻如蝉翼——好自为之!
      从傅觉冬的座位来看,那幅画正位于眼眸中心,只要稍许一个抬头就能定格在眼中,一览无遗。

      那四个字也无时无刻不在望着他。当他望尽天涯路时、当他锋芒初露时、当他会当临绝顶时……
      好自为之,
      这四个字如何也不像是一个父亲该写给儿子的遗训,可是它千真万确是!
      那的的确确是傅坚留给傅觉冬的最后也是唯一的一样东西!
      他永远记得傅坚面黄如蜡,微微喘息着躺在床上的模样。看着医生用条橡皮管子,插在他喉头上。然后傅坚颤悠悠的手把这幅字递给他。
      当时傅坚已经病入膏肓,形容枯槁,爬不了床,可是他执意要写几份遗训给儿女。秘书、医生拗不过他,只得扶着他起来,将文房四宝摆在小小的八仙桌上,架到他床上。其实他连笔都握不稳,母亲、奶奶和立夏都在一旁啜泣成一团。可是他没有哭,只是默默站着,仿佛在看一出戏,一出和他毫无关系的戏。
      也许终是习过书法,傅坚握笔而书,确有气吞山河之势,倒叫人忘了他的病。

      他先写了一副给立夏,气韵鲜润,笔脉连绵的字迹——莲子心中苦。
      那是首双关诗,金圣叹行刑前写给儿子的一副对联。立夏抱着字幅,哭得嘤嘤啜啜,眼肿无比。
      傅觉冬还是幽幽站着,他以为他会得到那诗的下联,傅坚蘸豪挥书,然而当他接过那副字时,他的整个脑袋像被人用刀砍过。入笔收笔间,宛若奔雷坠石之奇,绝岸颓峰之势——好自为之!
      他傅觉冬从来没有恨过一个人。对于傅觉冬来说,得到他的爱与得到他的恨一样难不可攀。
      可是他恨傅坚,恨他对他每一次成功的熟视无睹。恨他用那种神圣批判的眼光蔑视他投机取巧而取得的一切胜利。
      傅坚从来都没有吝啬过一点点的爱,哪怕是伪装的爱给他。他打心眼里不喜欢他。傅坚是那么光明而磊落,即便做生意也永远不会榨取别人一份不义之财。他遵循着“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原则。他看他的目光就像一只孤高自尊的僧侣看一头贪婪凶残的狼。
      此时傅觉冬阖上眼,也许黑暗比那四个入笔藏锋的草字温暖百倍万倍。
      他的眉峰微微拧起,他有多讨厌那四个字,每一笔的弯转承起都仿佛一把钝刀在心头绞过。
      好自为之?
      这就是一个父亲临死前对儿子所有的期望与寄托?

      那么下联呢,他的那副下联不给他要给谁?那副“梨儿腹内酸”呢?
      他的目光又回到那张票根!
      好吧,秦暮秋,他倒要看看傅坚最疼爱的孩子究竟有多少能耐敢和他斗!
      他被激起一种嗜战的欲望。他仰进大班椅里,有时候他在想,如果他的生命中少了贺意深和秦暮秋一定会无趣很多,想着想着,他竟笑起来……
      傅觉冬没有想到他的这一天会那么精彩。田司机送他回家的时候正在下雨,天空灰蒙蒙的,他下了车,径自穿过庭院,他一向不喜欢打伞,踏到地毯上的时候,身上已有些湿。
      女佣们正忙碌张罗着晚饭。祈愿一连病了几天,他也因公务缠身没怎么关心,今日难得回得早,听说她在卧房,便直径去了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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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祈愿万万没有想到傅觉冬会推门而入。她觉得自己整个脑子都是空的,像漂浮在半空的阁楼,她被一个人锁在里面。除了手里攥着的遥控器,什么也没有。
      傅觉冬兀自立在那里,目光又黯又深望着那放大的银幕,由于录像带有些年份,荧幕上时常会出现一条条雪花痕,像把剑一道又一道划过。
      许久后,他稳着步,踅回那张紫檀木太师椅上,幽幽坐下来,解嘲般笑道:“怎么不说话?”他似乎恍然大悟,自己接口:“是在可怜我吗?”
      她的心跟着一瑟。

      女佣将沏好的茶端上茶几。白瓷胆瓶里一枝兰花,香馨盈盈。躁气从窗缝里钻进来,她只觉得掌心、鼻尖不停沁出汗来。
      傅觉冬端起茶盅,优雅吹开浮面的龙井茶叶,轻啄了口。 “我……”她笨拙的开口。这世上千千万万的语言都无法描绘她此刻心情的万分之一。
      “我可怜吗?”他抬头的一瞬让祈愿整个灵魂都被镇住。
      那是一种如何的矛盾?仿佛秋霜摧叶的萧瑟,又仿佛紫篁筛雪的傲然。
      她困惑了,可是他竟笑起来,“有意思。”他步步逼近,眼里带着种嗜酒后的猩红,“以前你怕我,现在你可怜我。”
      如此凑近,祈愿发觉他英爽的脸上竟有些潮湿,几绺发丝贴在额前,他的衬领上也有湿痕。她这才知道原是外面下雨了。她微微吃了一惊,在她印象中他永远都是那么一丝不苟的,这样的他,稍显狼狈,更让她心里疼痛。他矫枉过正的强迫自己完美也许只是为了能得到一丝肯定。她可怜他,她怎么能不可怜?任何有血性的人看到这卷带子都会心生恻隐。
      声音潇潇夹雨而来:“放心吧,若是一点同情可怜就能让我自暴自弃、一蹶不振,那我也太柔弱了。”语气里满是冷酷,然后他背身到窗前,推开窗栓,雨丝一时间刷刷飘到他脸上,“被人同情不是坏事!”他回头瞟了她一眼,目光竟是犀利,“只要是能给我带来利益和好处的都不是坏事。”
      “你娶我是为了这个?”祈愿追步上去。仲夏的雨声打在梧桐叶上,绿汪汪,脆幽幽。
      傅觉冬仿佛没听见。
      “所以一切只是为了傅家家产!我只是你计划的一部分,对不对?”她加重了声音,尾音处甚至能听见她急湍如潮的鼻息。
      他沉吟了半晌,“祈愿,”然后收回双臂,并不回头,“你要记住,这世上只有钱是最亲最好的,什么也及不上它,哪怕全世界都背叛你,只有钱不会遗弃你!”
      她徒然心生一种厌恶,原来是这样,她竟是和他一样自私贪婪,丑陋可耻。
      他娶她,原是因为他们同样丑陋不堪,市侩贪慕。
      他娶她,原是因为她能帮他伪造遗书,继承万贯家产。
      她顿时觉得羞愤无比,她从来没有像这一秒一般嫌弃过自己。一切的希望与遐想,一切的憧憬与梦幻都瞬息被碾碎剿灭。
      她的双手在裙摆处慢慢收紧,唇皮颤动了几番,可是发不出声,她垂着头,望着他的黑影越来越近。
      傅觉冬提步走向祈愿,忽想伸手去揽她,然而抬手的一刹她竟蓦地向后一怯,他的手只触到她鬓旁落下的几缕发丝。
      他有种扑空的一怔,悬着手,像无处搁置。
      祈愿啮住下唇,终于凝聚成两个字:“恶心!”
      他一愣,出了半天的神,“你说什么?”空气中弥散开他的呼吸。
      她抬眸,实在气不忿,“我说你恶心!恶心!恶心!”
      他像是被愕住,只是直勾勾低头很深很深地望着她。
      可是祈愿没有给他机会深究,她大步向后倒退,旋身“蹬蹬蹬”跑上楼去,一颗心像一片片被撕开,嘭的关上门,那两行饱满的泪珠终于滚落了下来。身体顺着门壁下滑,再也没有力量能支撑住她。
      她发现她除了钱原来还会对别的东西产生那样的痴恋与疯狂。她这一生,第一次憎恶自己。
      她骂他恶心,可是她觉得自己更恶心。
      当傅立夏抓着她的手恳求她时,她脑子里竟是一点没想着那50%的财产股份。竟是那样犯傻地真动过念头帮他做伪遗嘱。
      苏烟戳着她的眉心骂她:“祈愿,你长点脑子,人家利用你呢!他是富家少爷,独生独苗,怎么会和你真正过一辈子?玩归玩,装归装,做戏最忌讳就是太认真!你怎么就那么蠢,明知道是堵墙还要往上撞!那可是犯法的!要真出什么纰漏,他们个个没事,就你傻不啦叽一个人去坐牢。”
      她咬着拇指,隐隐痴痴地抽泣,浑身跟着一抽一抽。
      她又何尝不知道自己蠢,苏云曾告诉她:“祈愿,不是每个人一辈子都能遇上对的那个人。有时候你以为对了,其实却是个悬崖,等着你跳下去送死。”
      可是一辈子那么长,为什么就不能让她稍许做一回梦呢?
      这个世界一定要把等级划分得那样明了清楚吗?难道他们的灵魂精神不是平等的?
      其实她也不喜欢做白日梦,她一直把傅觉冬撇得离她生活很远很远。
      直到那一日清晨,当她醒来看到压在床头柜上那张纸,他写的那三个字,那三个遒劲锋利的字时,她就知道自己完了。
      只是简单到死的三个字就让她瞬间情绪崩溃,失态的无声啜泣。
      她知道她完了,她竟是爱上他了!
      她知道那不是感动的眼泪,而是心疼,而是委屈。是心疼自己往后会傻子般为他做的一切荒唐事。
      楼下的书房里,傅觉冬望着她的背影消失,默默叹了口气,又漠然坐到紫檀椅上,听着外面雨敲窗户的绮幽,缓缓地摇着椅子。
      他想起有一次晚归,经过她的房间,半虚的房门漏出冷气,他皱皱眉,还是煞住步,鬼使神差地拐步进去。
      房里没有开灯,借着月光,他看清她娇小的身姿伏在写字台,穿着单薄的碎花睡袍,已经睡着,两筒雪白滚圆的膀子露在外面,长发如扇铺散着,他慢慢走近,她的脸在月光下光洁如水,纤长的睫毛盖在眼睑微微颤动。
      他很无奈,微弓下身,用力提起她的胳膊,让她整个人软趴趴落到他的肩膀。他轻巧的起身,她便像一只树袋熊依恋的赖在他怀里。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把她抱回床上。有时候他疑惑,怎么能有人那么没心没肺,到哪儿都能睡着。有时候窝在沙发里、有时候倒在地板上、甚至有一次还躺在浴缸里……
      这个还没有尝过人生三味的笨蛋什么时候才能长点脑?
      他将她抱回床上,细细端望着她。每次这样安静地看着她时,他都不由自主的收紧眉心。
      他愿以为她会聪明乖觉些,只要爱他的钱就够了。可是他现在后悔了,后悔自己待她太好,他是如何精明敏锐的人,从她那一见他就涨红的脸,从她那闪烁又娇羞的眼神,他是明白了的。
      这种小傻瓜他见得太多,他足够有手腕让她们死心塌地或者知难而退。
      他给她掖高被毯时才发现她的手指头里竟还牢牢攥着一支笔。
      他用力从她掌心抽出,辗转桌前,正要将笔插进透雕的竹笔筒时,他的目光却猝然被一张纸牢牢吸引了……
      她的字清隽秀丽,透着少女的婉约,墨痕在月光下镀上清辉。
      “也许是我想多了。”
      只那么一句话,却反反复复,斜竖纵横,密密匝匝写满了整张纸。少女的情怀弥漫而来,像撕着花瓣嘴里嘟囔着:“他爱我,他不爱我”的可笑女孩。
      如练月色渗过树影漪摇窗前,他只是怔怔的站着,手里还捏着那支留着她掌心余温的笔。一种难抑的情愫翩翩而上,那是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他望着那几个字,那对于他并不是一道谜题,他深晓她落下的每一笔的灵魂与思维,就像他了解第一份躺在他书桌里的粉色信笺一样。
      一辈子,只那一次,他头脑发热,做事不计后果。他从容弯腰,入笔情洒,在那空白处留下三个字——你没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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