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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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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何去圣保罗小学接林大卫放学,却看见他正站在校门前,瞪着街道发呆。
老何心中一惊,他还记得在自己之前的那个司机,就是因为晚接了这位小少爷两分钟,便被他在鞋子中放图钉,又往他喝的汤里扔了一条死金鱼。
那个司机被赔偿了一笔钱,依旧忿忿。听说临走的时候他在林家大门叫道:有人养没人教,小心家大业大,却没人享得了这个福。
下人听到了,交头接耳。大少爷林慎延精明沉稳,为人又是端正有礼,林家有此子足矣,何愁无人继承家业。
相比之下,二少爷林大卫年幼不说,不仅没有承担家业的重责,又是林家老来得子,愈发娇宠。他父亲忙于生意,兄长要做接班人培养,母亲忙于交际。众人都忙,对他疏于管束,所以他在家中愈发无法无天,摆明了将来是要做二世祖的。
老何思量至此,手中便捏了一把汗。他看了看时间,离5点下课还有二十分钟,按理说那少爷应该不会因此而发怒。
然而那种从小娇生惯养长大的小少爷,哪里明白什么叫道理呢。
老何胆战心惊地停好车,便看见大卫咚咚咚咚跑了过来。老何赶紧把车门打开。
他爬上了座位,板着脸,道:“好迟。”
老何还未来得及答话,他又鼓着腮帮子,气鼓鼓地说:“我都等了十分钟了。”
老何明白过来,5点才下课,他在学校门外等家中的车等了半个小时。不是逃课,就是顽劣又被教师赶了出来。
老何不好说什么,便发动车子。在要回家的时候,大卫突然道:“不要向左,向右走。”
老何有些吃惊,道:“小少爷,往左才是回家的路啊。”
大卫哼了一声,道:“我不知道么?我不要这么早回家。”
老何不由莞尔,心想他再怎么性情恶劣,到底还是个小孩子,满心以为按时回家父母就不会起疑。
殊不知他若真是闹了事,老师自然会打电话与家长反映。他早些回家迟些回家,哪里能够瞒得过去。
然而面前这小魔王却是得罪不得的。老何便依言慢慢开,在街道上绕来绕去。
不知觉中老何绕到一个小巷,那巷子越往里面越窄,车子就开不进去了。
老何正要退回去,却见身边那小少爷一把打开车门,然后跳了下去。
他回过头,道:“我去那边玩玩。”
老何在后面连声叫唤,大卫理也不理。
老何没有办法,只好慢慢将车子退到巷口,停好车子,然后跟了进来。
好在小孩子步子不大,可以看见林大卫小小的身影在前面走着。
当时有很多大陆人偷渡来香港,渐渐地就三五成堆,落了脚,生了根。
老何是四川人,49年那会儿,他本来是要去台湾,不知怎么在香港就停留了下来。
现在他走在这条巷子里,听到四方的口音,一时恍惚,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
他回想往事时,不小心撞着了别人,那人正没好气,道:“你啷个搞的嘛。”
老何一怔,顺口就答道:“对不起嘛。”
那人一听见老何的语调,便抬起眼,咧嘴笑了起来,道:“哪一年来的?”
老何笑道:“49年。你呢?”
那人叹了口气,道:“就今年来的,来了没几个月,日子和在那边时一样难过。”
老何正要安慰几句,便见大卫又咚咚咚跑了回来,站在他们身边,好奇地打量他们。
那人见身边突然多出一个小男孩,眼睛黑亮,面孔漂亮地似洋片画上的娃娃。当即心中一软,便放柔声音,问道:“这娃儿是?”
老何道:“东家的小儿子。”
那人道:“生得好乖哦!”
大卫猜到别人在夸他,脸色呈现出高兴的神色。他瞅了那人一眼,突然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那人笑了起来,道:“我们在说家乡话呢。小家伙,你是在这儿土生土长的吧,你当然听不懂。”
大卫最不喜欢别人说他不懂,当即便挺起胸,道:“我怎么不懂了。”
那人颇为喜欢小孩,便一把举起他,将他放在自己肩上,道:“好啦好啦,你懂,你懂。”
大卫被他一逗弄,嘻嘻笑了起来,就用手去抓那人头发。
那人也不生气,笑道:“看样子你是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小少爷,你应该没来过这种地方,我带你四处去玩好不好?”
大卫点了点头。老何本来有些担心,但他见那人神情爽朗,加上大卫自己也乐意。若这时劝他回去,估计也是不肯,于是便跟在那两人后面。
巷子里多是三教九流的人,对大卫来说,触目都是新奇。他看见中意的便要买,新奇的就要问。没过多时,老何手中便都是冰糖葫芦、小风车之类的玩意。
那人回过头,看见老何手中拿满东西,模样狼狈,笑了起来,道:“么的事,一会儿就出巷子喽。”
那人所言非虚,没走几步,就见豁然开朗。原本越走越狭窄的巷子,巷子出口处竟是一条宽阔大道。
两人沿着那条大道走着,大卫就抓着他的头发,一边东张西望。
走了没多时,有人跟那人打招呼:“张胜,从哪里拐来这么漂亮的小孩子?”
被叫做张胜那人爽朗大笑起来,道:“从天上掉下来的。”
大卫听这话有趣,也跟着嘻嘻笑了起来。
不远处有人正在替人画像。大卫坐在那人肩上看见了,便问道:“那是在做什么?”
那人答道:“小少爷,那是帮别人画像的。你要画一张么?”
大卫点了点头,说:“好啊。”
画像的人是位老者,他当时正在为一女子绘像。
大卫在旁边转了几圈,就不耐烦了。
老何看他神情,就知道有些不妙。但那老者画的特别专心致志,一笔一划都细细勾勒。
大卫扁了扁嘴,终于走了过去,朝那女子一把推去,道:“你走开。”
那女子本来有些恼怒,她见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又不由放低了声音,道:“小弟弟,你再等一会儿好不好?”
林大卫从小到大,除了老师,哪里有人要他等待过。当即他沉下脸,道:“不行,你走开。”
那老者这时转过头,看了眼大卫,淡淡地道:“她不用走开,要走开的是你。”
大卫何曾被人这般抢白过,当即他站在那儿,眼珠瞪得大大的,握着小拳头,一脸又愤怒又委屈的模样。
老何正不知如何是好,连张胜都皱起了眉,颇为束手无策。这时从旁边站起一位少年,他笑着说:“小弟弟,我帮你画张像好不好?”
老何这才注意到身后有人。之前那人一直坐在树荫中,所以众人没有发觉到他。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身旁拉出一个板凳,然后弯腰从树边捡起画板,支架起来。
大卫被这么一打岔,就忘记刚才的事情,好奇地站在一旁看着那少年忙来忙去。
那少年支好画家,便在画布前坐下,笑着跟他说:“小弟弟,你过来,在凳子上坐下。”
大卫听他这么一说,倒也乖乖地走了过去。只是那少年当时拿的是高脚凳,大卫正要爬上去,那少年已经几步走上前,说:“来,我抱你上去。”
说罢,那少年将手伸到大卫的腋下,一把抱起,然后将他放在凳上。
少年走回凳子前,回过头,见大卫圆睁着眼睛看着自己,便笑道:“你记住不要动啊。”
大卫点了点头。旁边的老何在一旁看的诧异,他知道这小少爷脾气暴戾,没想到他也有如此温顺的时候,当时心中咂舌不已.
大卫到底坐不住,没过多久便开始在凳子上扭来扭去。
那少年见他神情,知道他没有耐心了,就笑道:“小弟弟,干脆你下来,在我身边看我怎么画?”
大卫一听不用坐着,赶紧爬了下来,跑到他身边。
老何心想,人不在眼前,这怎么画呢?
他凑上前一看,那少年有所感应,便抬起头,微微一笑,道:“我可以凭记忆画的。”
大卫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突然咦了一声,说:“你在用左手画啊。”
那少年闻言,举起左手,笑道:“我是左撇子。”
大卫听了,哦了一声。他虽然不大明白,但还是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
少年见他装作老气横秋的样子,不由莞尔一笑,继续画了起来。
没过多久,那少年便将画像递给大卫,道:“你看看和你像不像?”
老何在旁看的分明,画纸上那小孩子眉目灵动。他虽然不懂画,也知道那少年功底不错。
大卫分不清好坏,他见画上的人像自己,便笑嘻嘻道:“像。”
张胜在旁看着,存心逗他,便道:“小少爷,既然画的像你,那你要给别人钱哪。”
大卫想想也是,便对那少年道:“你要多少钱,我叫我的司机给你。”
那少年见他神气活现,嘴角不由浮上一个笑。他认真地看了看面前的男孩,好一会儿才带着笑意说:“我不要你司机给我钱,你先告诉我你身上现在有多少钱呢?”
大卫在口袋里掏了掏,他皱了皱眉,然后摊开双手。
小手上只有一张学生登记卡片。
那少年见了,微笑起来。他伸手拿过那张登记卡片,翻看了一下,然后道:“那你把这个给我吧。然后你再跟老师说,你把卡片不小心弄丢了。”
说罢,他看着大卫,笑着说:“你敢不敢?”
大卫本来就受不了激,加上又觉得没关系,便哼了一声,说:“这有什么不敢的。”
那少年又看了看那张登记卡,然后问:“你叫大卫?”
大卫嗯了一声,一脸骄傲神情。
那少年见他神情,不由失笑,道:“我叫许永臻,你好你好。”
大卫点了点头,一脸严肃地说:“很高兴认识你。”
众人见他面容分明稚气,却要装作大人的模样,都不由笑了起来。
那少年想了想,道:“我在画上再加上你的名字,好不好?”
大卫点了点头。那少年便在画上写下大卫的名字,他抬起头,看了眼大卫,又笑了笑,便将自己的名字加在下面。
大卫见状,跟着念起来,念到臻这个字的时候,他便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许永臻。
许永臻看着他,笑道:“这么快就忘了么?”他又念了一遍。
这时老何见天色不早了,便带着大卫离开。
离开的时候他看了那少年一眼,他看样子大概十二三岁模样,大概是家境不好,所以出来帮人画像糊口。
但是看他的神情闲适。若不是大卫他们过来,那少年就一直在树荫下歇息,连画画的画布都被放在一边,又不像是困顿窘迫的样子。
不管怎样,那少年那双含着笑的眼睛,和嘴角的笑意,完全没有同龄人那种毛躁与浮动。
也许这就是老何留下印象的原因。
老何两人回到家中的时候,全家人都在。
他将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林慎延接过画,然后递给父亲看。
林孜翰是浙江人,他妻子陆辛汾则是北京人。两人在大陆的时候就是门当户对的大户人家,逃至香港后,在经济上倒未发过愁。
加上林家交游广阔,陆辛汾又是长袖善舞。两人在香港的基业,倒是比在大陆时候还要丰厚。
林大卫是他们到香港后有的小孩,比起其他小孩,大卫他说的粤语中总是带点吴侬软语。他脸孔原本就长的好看,说话声音又软,所以大人总是喜爱逗他。
林孜翰打开画面,道:“你说他就是靠记忆画下大卫的吗?”
老何诺诺。
林孜翰道:“他叫许永臻?这小孩笔法不错,看来是有些天赋。”
大卫在旁边,哪里忍得住不插话。他嚷道:“而且他是用左手画画!”
陆辛汾想的深远,她皱眉道:“但是他怎么不要钱,拿了大卫的登记卡作什么?”
林孜翰笑道:“这有什么,他们搞艺术的,怕是从小都有些古怪脾气。你拿钱给他们,他们说不定还觉得受到侮辱。”
老何在一旁陪笑道:“我看那孩子挺喜欢二少爷的,所以要那张登记卡,大概是做个朋友的意思。”
林孜翰点了点头,看了眼那张画,跟林慎延说:“过个十年八年,这个名字恐怕要冒出头来。”
大卫见没人理睬他,只好闷闷不乐地坐在一旁。他只知道十年八年是个很长的概念,可那能有多长呢。在他的心中,三个月后的考试也是一段很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