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已死》梅不可三弄

3、章三•试问卷帘人

　　四月初四，清明。
　　本以为今年清明又得和往年一样在师父坟前磕头认错，岂料天未亮梅不迷已经到了门口，我瞅着他递过来一柄剑，亮了眼。
　　剑身刻着两字，不悔。

　　握住剑柄轻轻抽出，顿时一片银光入了眼帘，锋芒毕露。
　　再往外抽出，顿时一暗，满室的银光没了颜色，那剑，却是在一尺四寸的地方，生生折断。
　　有些讶异，却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多谢多谢。”我说。
　　“无妨无妨。”他答。

　　师父死了三年，说起来走得也算安然，只余下一柄剑一个人，终究是放大不下，临终有言，便是将此剑折在他的坟前。
　　这样的话我当真了，姚远当真了，剑的主人也当真了，却不知道师父究竟当真与否。

　　我不知道梅不迷是怎么弄到这柄剑的，纵然他的剑法冠绝武林，也断然没那么容易从许统手里夺下这剑，更何况他与许统私交甚密。但若是说许统亲手把剑奉上，我又要觉得好笑，许统又岂是那种会悔不当初的人？
　　梅不迷没有细说，我匆匆拾缀了一下，一同去了后山。

　　剑门的防备不算严，再加上此地离半分楼不过十数里地，意欲不轨的人总要给后者留点颜面，岂料今时今日还很真有不长眼的家伙，一路尾随我们，过了一线天。
　　师父长眠之地，岂容他人亵渎？
　　我使出小重山身法，回身纵剑，捞月三式一出，便是剑气如虹。
　　出剑的时候多少留了个心眼，敢来此寻衅滋事的多半有点斤两，岂料长剑一动之后，就知道不过是草包一个。
　　无心恋战也无意杀人，剑气一收，只想给点教训。

　　“小心。”

　　突然觉得不好，同时也听到梅不迷的轻呼。一股疾风迎面向我打来，我冷哼一声劈了过去，技不如人，就要背后暗算吗？
　　“锵”地一声虎口一麻，武功不怎么样，却似一个暗器大家。
　　我皱眉，横剑迎上，那人的手上捧着奇怪的机括，看着我扑上去反而笑得古里古怪，举起机括朝我射来，猛然之间，觉得不妙。

　　简直是电光火石之间，怕也只是将将看清，梅不迷一步上前飘然而至，拔剑的动作快如闪电，而后一剑，斩了那人右手，一剑，断了那人脖颈。
　　鲜血喷出。

　　若是对剑，三百招内梅不迷必败我手；若是以命相搏，三招之内我必命丧黄泉。
　　江湖上的半分楼大当家梅不迷，即便不是杀人如麻，也绝对是心狠手辣之辈，倒是我从来不曾见过他的这一面，杀起人来如此狠绝透顶。
　　梅不迷瞪我，“你刚才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了他而不至于落到那种地步。”
　　我点头，“诚然。”
　　梅不迷又说，“那样的机括，你断然不该凑得如此之近，落得避无可避的下场。”
　　我继续点头，“的确。”
　　梅不迷还说，“你若要杀人，就不该犹豫，袁轻舟不是未杀过人的江湖新手。”
　　我仍旧点头，“有理。”
　　梅不迷默，“……”
　　我抬头，“说完了？”
　　梅不迷，“……”
　　我瞪着他，“师父长眠此处，你却搞得鲜血淋淋，梅大当家，清理善后，就、交、给、你、了。”
　　梅不迷慌忙点头。

　　杀人总不见得让人愉快，更何况是此时此地，我俩一前一后上了高崖，一座孤零零地坟墓近在眼前，意料之外，却还见了一个人。
　　那人长身而立，姿态是说不出的雍容，负手背对，让人一看就知道这人是谁。
　　不悔剑的主人，当代用剑名家，师父的大徒弟，我的大师兄，大庆王朝安乐王的世子，许统。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俩，微微一笑，有些凄凉。
　　他说，“小师妹，一别五年，无恙？”
　　我有些犹豫，终究还是回答，“……无恙。”

　　梅不迷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笑话，倒是看不懂的疑惑，问，“既然你要亲自前来，又为何要我先来送剑？”
　　许统含笑，“近乡情更怯，我终究是胆怯了。”

　　——胆怯？

　　我看着许统有些想笑，五年前他就不知何为胆怯，五年后倒来谈这两个字眼，此去经年，不知道是造化弄人，还是别的什么，风云天下，许统却已不是五年前那个锋芒毕露的许世子了。
　　朝堂之争，怕也是磨尽了他的锐气，磨掉了他的戾气，磨灭了心气。

　　他说，“远门刚归，顺道来看看师父。”
　　要回朝的话，剑门可不顺道。
　　他说，“曾经所图如今看来似是个笑话。”
　　既知是笑话，又为何依旧执迷不悟。
　　他说，“剑和皇位我想尽得，现在方知一切全凭天意，人力、无法度之。”
　　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儿，在朝在野都想天下第一，活该如今两头都顾不着。
　　他说，“算了，言已至此，只是……”
　　他看了一眼梅不迷，神态里有写犹豫，这个执掌着大庆五十万大军，手握朝政生杀大权的许世子，此时此刻看来，却像是初出茅庐的青年，踌躇犹豫而又茫然不知。
　　“朝廷将死，江湖也离之不远，我折剑不是放手，只是祭奠这江湖时代太过匆匆……”
　　说罢，纵身离崖，姿态在空中飘逸地如同一只大鹏，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我没有来得及问许统太多问题，这个在江湖上声名远扬，在朝堂上执牛耳者，手握天下风雨五载春秋，如今说放下就放下，断然折剑，却是当初怎么也料想不到的，个中缘由难知一二。
　　梅不迷说，“许统此人，爱权如命，爱剑成痴，缺一不可，却是太过贪心，而今放下利器，不知……”
　　我回头看他，梅不迷却住了口。他极少有说一半藏一半的时候，眼下这种情况，似是他也不知道如何接下去了。
　　叹了口气，遥想到了五年前，青竹温酒，皓皓明月，师父问许统，剑和天下只取其一，何如？
　　许统答，皆。
　　师父又说，鱼和熊掌焉可兼得。
　　许统笑，两者不可兼得，舍剑而取天下者也。

　　原来当初，他已经给出了答案，而我们倒像是笑话一般还留在原地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