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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叶【狐妻】 ...

  •   灯光如豆。
      她手持麻衣,一针一线的缝补着撕破的口子。突然听到门口有响动,回过头去看。身材高大的猎人站在门口,姿态疲惫却面有愧色,手里只拎了一只松鸡。笨重的木门开着,外面的风雪卷着寒霜从他身后卷进屋子里来。
      “夫君,您回来了。”放下手中的针线活,从丈夫手中接过少得可怜的猎物,笑吟吟的道:“这么大的雪,夫君竟还能打到松鸡,定是箭法又精进了。”一语使猎人面上羞色减缓,她掸了掸丈夫的棉衣,突的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叫了起来:“哎呀!怎么?冷成这样了?夫君快坐下吧,我这就去热汤来。”
      她闸上门栓,拨热炉火,又抱来一床毯子为丈夫披上,才转进厨房,不一会端出一碗米汤来,塞进丈夫手里:“来,快趁热喝吧,加了姜片,可能御寒了。”
      那米汤里只有小半碗的米,大半的水清的能照映出月亮,一看便知是贫苦人家常用的餐饭。可说来也奇怪,这么一点点东西一入口,立刻就填饱了猎人的肚子,甚至使周身百骸都温暖起来。但奇怪不止这个,壁炉里的一把柴草烧了一个晚上,仍然不减少,火光却照的屋里温暖如春。
      猎人看着他的妻子做完了这些,又复坐到灯下做起针线活来,不知想到什么脸红了,半晌才嗫懦着说:“今天、、、今天雪大封山、、、可打的兽都避风雪去了、、、又没什么猎物、、、我、我、、、”还想再讲下去,她却偎进他怀里,小手捂住他的嘴,嗔怪的道:“说这些煞风景的做什么!夫君的才能,我又哪里不能相信呢?”
      猎人将怀里美丽的妻子搂的更紧了些,喃喃道:“红姬,辛苦你了。”
      红姬低低的笑了:“阿秦,这些不算什么。总会有好日子的。”
      猎人沉默了一会,转身进了房,房间里不久传出弹空弦的声音。
      红姬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用头上的钗拨了拨灯芯,灯火噼啪的爆出一串灯花,亮了一点,她便满意的坐到灯下,又认真的缝补起衣物来。

      日子这么重复着,冬天很快过去了。重是冰消雪融、万物复苏的春天。小溪解了冻,潺潺的从他们的柴屋前流过,屋前的冻土化了,成日湿乎乎的。
      他大步流星的踏过湿土,“嘭”一声推开柴扉的门,喜气洋洋的进屋。她从里间迎出来,看到他的笑脸,也抿着嘴笑,问他:“阿秦,今日有什么喜事吗?”
      他不说话,将手探入怀,竟从衣襟里拎出三吊钱来。等听到妻子小小的惊呼一声,才带着笑开口:“今日猎着了一只狍子,箭是从眼睛射入的,一点皮毛都没伤着,皮货商给了三吊钱呢!”
      红姬笑:“一冬下来,夫君的箭法可是日进千里呢。”
      阿秦却说:“哪里,若不是夫人督促,怎么能有这样的进步。”
      他们这样欢喜,想着刚刚起步的好日子,都是止不住的期待。

      又是一日,阿秦在皮货店老板处见到了一个衣着华贵的客人,正奇怪这样的客人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小村子里,客人却向他搭了话:“这位小哥好俊的箭法,不知怎么称呼?”
      阿秦想:“这人也许是城里来收皮子的吧。”便和气的道:“叫我阿秦就是了。”
      客人又道,“不知秦小哥可否为我展示一下箭法?”
      看到阿秦诧异的表情,他连忙又道:“这要求确是冒昧了,但小哥这一手好箭实在是让我折服,我也是学箭的,可否请小哥展示一下呢?”
      阿秦并不觉得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依言走到屋外,张弓一射,竟将箭穿过百步外的一叶杨柳射入了青石板地。这一下,那奇怪的客人更是赞不绝口,“秦小哥如此箭术,如此神力,为何在这荒野小地蜗居?”
      阿秦只道那客人是个皮货商,笑道:“猎户嘛,没一手好箭法怎么养家?”
      那客人嗤笑一声,问:“不知小哥一日可赚多少银钱?”
      阿秦颇自豪的答:“一日可有四五吊钱呢!”
      听了这回答,客人不屑的笑了:“以秦小哥的身手,四五吊钱算什么?如我一日出一两银子雇小哥,小哥可愿随我去?”
      阿秦睁大眼:“你可是在说笑?”
      客人肃然,道:“朔王这个名字,不知秦小哥可曾听过?”
      阿秦讶然,“当然。”
      客人突然长揖一躬,道,“我便是朔王,此次秘密寻访奇人异士,不知秦小哥可愿随我回京,为我效力?若允了,莫说一两银子,金屋玉筑唾手可得!”
      阿秦连忙退开两步,道:“大礼不敢受,但阿秦愿遵命,为王爷效力!”
      朔王满意而笑,亲切的拍拍阿秦,笑说:“何必如此拘束,我看秦小哥也是性情中人,今后我们便兄弟相称把!”

      阿秦大踏步回家,撞开木门,红姬惊讶的抬头望来,阿秦却把她抱到了怀里。
      “红姬!红姬!我遇上贵人了!”
      他告诉她今日的奇遇,眼里闪着星芒,强健的手臂因为激动发着抖,连带着他怀中的她也抖了起来。
      “我们这样不好吗?”安静的听完,红姬突然扬起脸,问他,“不可以不去吗?”
      “说什么呢!”他满腔热情遇到了一捧冷水,斥道:“你一个女人家懂什么,我们发迹的时候到了!你难道是不相信我吗!”
      她怯怯的看他,低下头,又问一遍,声音却低得近乎自语:“我们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阿秦也觉得话说重了,想到红姬的操劳,又愧疚起来,软下声音回答她:“这样是很好呀,可是,若我去了京里,一定会更好的。”
      她便将头低的更低,不再言语,默默地施了一礼,走了出去。

      等到山上的桃花都开了,一片艳色的时候,阿秦便要走了。红姬自那日闹得不愉快后就没再说过什么,只早早的替他收拾好行囊,置办了丰盛的酒宴为他饯行。
      阿秦心里是有愧的,自从他知道红姬不能跟他去京里后这种愧意上升到了顶点,那日他兴冲冲的去找朔王,问红姬能不能与他同去。朔王理所当然的拒绝了。他还记得朔王大笑地拍他的肩,说何必为一个女人阻碍了他的大好前程。回家去告诉红姬时,她却一声不吭的接受了。想来是早就料到了。
      他对这一桌丰盛的酒宴坐下来,心里却波澜汹涌。红姬并没有入座,她只是深深的向阿秦施了一礼,执起桌上的竹箸,击着石桌,曼声唱到:
      *我有佳儿,不羡贵官。
      我有佳妇,不羡绮纨。
      今昔聚首,皆应喜欢。
      为君行酒,劝君加餐。*
      他听了,惊喜到:“你有了?”
      红姬点点头,松松挽就的发髻下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双手捧起酒杯递过去。
      阿秦心中无限欢喜,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意气风发道:“我定早建功名!将你和儿子接到京中享福。”
      她向他微笑,“你怎知道是儿子?”
      “就是儿子!”他豪气万丈,“要不了多久,我就回来接你们!”
      她忽然又不做声,将脸埋入他的胸膛,沉默很久,细细的说:“嗯,你早些回来。”

      第二日,阿秦随朔王上路了。
      红姬送他们到村口,手里是刚折下的新抽芽的柳枝。
      他又回身搂了搂她,对她说:“你安心养胎,到明年开春,我就来接你。”
      她只笑,不说话,为他紧了紧衣,便退到一边。
      他乘上马车,狭道两边是未开放的野花,黄色的花苞挂满了枝子,挤挤嚷嚷,开得分外热闹。突然一枝花枝打进马车窗,黄色的花瓣已经转灰了。阿秦捡起那一枝花,怔怔得看。奇怪,还未开的花,怎么就残了呢?
      他失了魂似的四处张望,明明隔着厚厚的马车帘,他却觉得看到了他的妻子站在马车旁,春风般和煦的微笑着,眸中盛满眷恋。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头上还带着他为她簪的花,那花已残了,她却还带着。
      她张口,唤他夫君。她说。
      夫君,别了。
      “停车!”阿秦喝住车夫,从马车上跳下去,踮着脚向后看,看不到什么,他又站到车辕上张望。
      仍旧空无一人。
      马车夫觉得奇怪,向他张望的地方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便催促他:“官爷,快上车吧,还有好长的路要赶。”
      他不再说什么,进了车厢,觉得一阵疲乏,倦得将头倚在雕花的木窗上,昏睡了。

      “官爷?官爷?醒醒,到客栈了。”
      “哦,麻烦你了。”
      似乎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情,但是梦到了什么呢?又记不得了。
      连日的赶路,阿秦总是到马车上就睡着了,一直做着一个连续的梦,醒来后却一点也不记得。直到那一天。
      “吁——”
      拉着的骏马安静的停下来,车夫照旧上来掀了帘子叫他。“官爷,到客栈了。”见到他醒着,一惊,随即笑道:“官爷醒着?睡的可好?”
      他虽醒着,人却呆在那里,任车夫叫唤,也一动不动。

      他还小的时候,父亲也是个猎户,但因为技术不精总打不到猎物,家里贫困极了,母亲因耐不住贫穷,与一直对她有意思的猪肉贩跑了,家里便只剩他和父亲两人。生活拮据,但也勉强过得下去。
      后来,他随着父亲上山打猎,和父亲不同的,他从小就表现出不寻常的天赋来,捕兽夹、弹弓、挖陷阱,他都能无师自通的做出比父亲还要好的来。
      那一年的寒冬,家里的米缸见了底,他安置好了虚弱的父亲,独自上山去看之前下的夹子里有没有猎物。
      也许是太冷了,动物们都在温暖的窝里呆着,连查了几个夹子,连一根兽毛都没找到,但也许是时来运转了,最后一个夹子里竟夹着一只红狐。明天的口粮有着落了,这一身美丽的皮毛,也可买个好价钱。他暗暗的想,嘴咧到了耳根。
      然而那红狐哀哀的叫着,竟用人的声音来唤他。
      “小兄弟、小兄弟,你放了我罢!我的母亲病了,她还等着我衔药回去。”
      猎人想到自己病着的父亲,动了恻隐,打开了夹子,红狐点点头,留下一枝草药,走了。猎人捡起药草带到药店去,那只奇怪的草药竟卖了十吊钱。猎人用那钱买了菜肉回去给父亲,两人煮了餐饱饱的饭。
      又是一个夜晚,突然有个穿红衣的姑娘来敲门:“请问阿秦是住在这里吗?”
      阿秦让了她进去,突然福至心灵,轻声问:“你母亲可好?”
      红衣的姑娘便笑:“承蒙关照,家母已经没事了。”
      狐狸住了下来,只说她叫红姬,日日为这个家操持家务,洗涤打扫,桌上饭菜日日翻新,家里屋外都齐整,然而老猎户只享受了几日,去了。
      下葬的时候红姬也来了,送来了砌墓的青石板和陪葬的金银玉器,又陪着猎人戴了孝,在老猎户坟前磕了三个头。再回去,狐狸就与猎人结为了夫妻
      他们的婚礼,没有摆酒,没有亲朋。
      洞房花烛夜,狐狸与猎人一番呷昵,正在浓情蜜意时,突兀道:“我只是来报恩,该还得还完了,我就走了。”
      猎人急问:“那是什么时候?”
      红狐深深的看他一眼,深邃的黑眼睛里渗着些他看不懂的光。任猎人再怎么追问也不说话了。
      那一日,猎人练箭回来,比平时稍早了些,玩心忽起,从后门进去,想偷看红姬在做什么。
      透过门缝,他看见平日一向端庄美丽的红姬跪坐在地上,手里执着一尊小小的玉观音,口里喃喃念着什么,细听,竟是:“阿秦今生应无子,但红姬愿为君尽此生功德,但求菩萨慈悲,为我留一丝维系。”
      后面还有,可是猎人却不敢再听下去,又从后门出去,等到平时回家的时间,才从前门大踏步进去。
      红姬正在做针线,见他回来,嫣然一笑,为他热饭食去了。
      猎人虽觉得有些不妥,但却当没听到似的,不久就把这件事忘在脑后。

      五年过去,猎人衣食已丰,生活安定,狐狸并没有如她所说得离开。猎人侥幸的想,也许她不会走了,可是现在,却是他自己先放的手。
      现在想来,那报恩,就是把他推上仕途吧,然后她就决定离开,带着他们的孩子。她一定还是舍不得自己的,猎人想,不然不会挽留自己,也不会为他留下一个孩子。
      他怔怔得想她的好,她的一颦一笑,想她夕阳下美丽的侧脸,她为他洗手作羹汤的样子,还有深夜为他守着一只红烛的等待,想得有些痴了。

      “阿秦?这是怎么了?头疼么?找位大夫给你瞧瞧可好?”
      车帘又一动,上来的却是朔王。
      阿秦心中一动,转过头:“还有多久才能到盛京?”
      “路不长了,这里已是京郊,再走个半天便可到了。到那时,以兄弟的身手,定能建立一番伟业。”想了想,朔王又凑近他身边,暧昧的笑道,“莫不是想念家中那位美眷?呵呵,京中的美人可多,就算嫂子不在,也一定不会寂寞的。”拍拍他的肩膀,朔王将他牵下车来。
      不知是什么在他的衣衫里硌了他一下,探手入怀,竟是个小小的玉观音,那个送子观音!“愿为君尽此生功德,但求菩萨留一丝维系。”那时的她,早就料到了如今的分离,留下一个孩子,是为了有一个他们曾在一起的证明吧。
      他下了车,茫茫然往盛京的方向望。依稀可以看到那灯红酒绿,十里曲栏的屑屑人群,耳边仿佛是管弦丝竹、歌女倚栏唱着诉衷情,似乎还飘来阵阵靡靡的脂粉香气,使人有些迷醉了。
      而相反的方向,那个小小的村庄还坐落在宁静的深谷中,村庄中有他的一间柴屋,只要他想,赶上几天的路边可以回到那里。然而只有他知道,那温暖的日子,那对幸福的期盼,那个深夜能为他留一盏灯的归属,已经再也回不去。
      天下之大,无处皈依。

      注*:出处为《聊斋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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