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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 47 章 ...

  •   父王身体抱恙。
      但是他依旧每次廷议、朝议,批阅奏折。
      只是太医每日都会在乾华殿出入,太监们总是提着药盒,端着药碗小心入殿。

      父王染恙,身为皇子的我去探视时,只见太医院的院首宗薄明跪在地上,哆嗦着道:“陛下,静养才是正道……”
      父王挥挥手让他下去。

      我走近时,看到桌子上放着一碗浓稠的汤药以及散乱着的奏章。
      父王看到我表情很平静,带些冷淡,只问了几句关于我的起居琐事,就让我下去。

      我一边告退,一边想,父王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与我谈话时,偶尔会有些失神,眼睛停落在某个角落,看起来孤独寂寥。

      这样的神情,让我想起太傅。
      偶尔在我诵书的时候,太傅也是这样,眼眸定在某处,静静沉思,忧郁深寂,似乎任谁都无法靠近,走进他的世界。
      每当这时,我都会假装背不出来,开口去唤他。

      起初还有一些官员来找太傅。

      比如兵部尚书方博明。
      他总是喜欢迂回,无意中提起,又不着痕迹地收场。
      只有一次,他和太傅谈起自己曾经犯过的错误以及后来的被原谅。
      那样的他看起来很真实,没有那层让我讨厌的光华。

      辅国公孟元之也来过。
      他每次来,脸色都很凝重,不过他都会慈善地摸我脑袋。
      我对自己的身世略有所知,知道自己是被辅国公搭救下来了,所以对他格外尊重。他来,太傅总是要起身相迎,离开时又是相送到门口。
      辅国公总是看着太傅惋惜的摇头,然后是低低的说话,我竖起耳朵也听不怎么真切。

      最后一次来的是太医院的院首宗薄明。
      他一进来就跪下,拉着太傅的衣角,说得痛哭流涕。
      宗太医是一个很古怪的人,别人说他是极怕父王的,可是在父王生病时,他又是最冒死相谏的人。

      当宗太医被侍从强行拉走的时候,太傅站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很久,一动都不动。

      我看着太傅的身影,莫名的想起曾经读过的诗: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
      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太傅是在为谁风露立中宵呢?又与谁缠绵思尽抽残茧?

      我问太傅,太傅说这是一首艳词,叫我以后少读。

      宗薄明来的事情惊动了父王,父王一道圣谕下来,措词极为严厉。
      从那时开始,就再也没有大臣来找太傅了。
      除了礼部的张毅和护领宋恕之外。

      我不喜欢宋恕,他总是看着太傅笑,笑得我很不舒服。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张毅。他偷偷地给我带宫外好吃的糕点,还给我讲笑话。

      每次我听得哈哈笑时,太傅嘴角只牵起一个淡淡的笑意,似乎只是为了应景。

      其实父王是冤枉的。
      他没有拿明妃要挟过我。
      虽然当时是他要求我这么做的,但是我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他不喜欢我,我知道。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让他能够喜欢我一点。

      经过那天之后,父王果然没有再来看过太傅,也从未问过太傅的任何事情。
      在我为数不多的请安中,父王都很冷漠。
      一次.我为了讨他欢心,故意透出一些太傅的小细节,父王淡淡地开口打断我的话,让我以后少来他这里。

      太傅对我很好,好到宋恕都嫉妒。
      我虽小,但是直觉十分敏锐,太傅不在的场合,宋恕看着我的眼神就如同面对敌人一般,恨不得把我撕碎。
      可是我不怕,因为他顾及太傅,不敢惹恼他。

      太傅对我很严格,对自己也很苛刻。
      他绝不允许我对学习有一天的偷懒 ,也绝不允许自己对司学有一天的懈怠。

      其实我没有告诉他的是,只要对上他那温润剔透的眼眸,贪玩的天性就会自动隐退,因为其实我和宋恕一样,不敢让他失望。
      也因此幼年的强记,我后来博得了明经擢秀、声高洛下的美名。

      一年到头,只有清明节那天,太傅不会入宫陪我。
      他说他要去祭扫他的母亲。

      我觉得我将自己一生的眼泪都在那天流尽了。
      在以后很久的岁月里,甚至到临终,我再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那天,我不知道是为何,一贯掩饰情绪的冷漠都无法维系下去了。
      我只是哭,只是哭,像是一个女人。
      心中似乎奔腾着一条河流,只在眼睛这里找到了出口。

      帝王的金口玉言,而且还是誓言,我相信他会遵守。
      只是我不快乐,他也不快乐。
      但是我知道,我若和他在一起,我必会更加不快乐。

      所以不如不见,不如不见。

      我知道他爱我,他一直在努力的弥补,小心的讨好。
      只要我皱一下眉头,我就可以看到他眼睛里的惊慌。

      他比以前变了很多。
      以前的他自尊心极强,在如此容忍和低姿态之前,必然是以我的受伤作为代价的。

      冷静下来想,母亲的死也不是他愿意看见的,因为他实在没有要害死她的必要。
      可是母亲终究是为救我而死。
      所以我始终无法原谅他。

      只是以前的我总认为爱就是爱,恨就是恨,泾渭分明。
      但是现在我却明白,某些时间,恨一个人的同时,也是会爱一个人。

      我知道他再也不会像以前那么对我。
      可是我始终怕。
      他是帝王,他手中的生杀大权可以随意处置任何一个人。
      我无法想象我再回去以前的那种日子。
      所以我只能忽略,一再的忽略心中那极为微弱的声音。

      有一年冬天,我在出宫的路上,循着一股幽香寻到白梅。
      那时一擎盛放的白梅,黄蕊冰瓣,我一时看着入神。

      然后是小五子从宫道上过来,他看到我一愣,慌忙后退。
      一路是压低的,往后传的声音。
      最后他们都消失了,没有从这条路上走过。

      从那以后,我每天都只是守时的出宫、入宫。
      同一的时间,同一的宫道。
      我再也没有在其他的时间出现在其他的地方。

      皇宫是他的皇宫,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我不想见他,也不想他辛苦的躲我。

      那日在母亲的墓前遇到他,我相信这只是一个偶尔。

      去给母亲祭扫,我向来是清晨出发,清扫,供奉,然后是在中午的时候离开。
      那日我依旧是清晨出发,半途中,我滑了一下,手中的供奉跌入了水里。
      我回去买,一来一回就耽搁了下来。
      等到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后。

      母亲的墓前已经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我仿佛被一种力量牵引着,站到了他的身后。

      他知道我来了。
      我们曾经很熟悉。
      在我恨他的时候,在我爱他的时候,我们都有过太多肢体的纠缠。

      “那五年,朕每年都去祭天。”他的声音飘渺地如同卷地而过的风,道:“启天山,朕是三步一拜,五步一叩上去的。他们都以为朕向苍天祝祷的是一个盛世华章,其实朕要的只是上穷黄泉下碧落,想让这个躺在坟墓里的人能够明白,我对她儿子从来不是娈宠,我是真心喜欢他。我以天子之身祈求,来生既能与你相遇,又不让你堕入畜生道。”他轻笑,道:“熙平之章,献礼行爵,仰瞻俯首,昭昭穆穆,我讨要的从来都不是千古一帝的美名……当你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是喜不自知,我以为是那祝祷辞应验了,你的母亲原谅我了,而你又重新回来了……却不曾想,最后还是惹你伤心一场。”

      我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他瘦了,春衣被风吹得贴在身上,我看到他肩膀上骨头的形状。

      “山头风凉,你早点回去吧。”良久他开口。
      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叹口气,道:“奉安,扶朕下去。”

      他与我擦肩而过时,眼睛是紧闭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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